第十五章 曾也是弟子

字數:4686   加入書籤

A+A-




    “出則悌……財物輕,怨何生,言語忍,忿自泯……”這在侯明四五歲時候便已倒背如流的弟子規,加上三天時間從早到晚的練習,寫過的宣紙何止千百張,是以此刻侯明下筆如神,絲毫沒有阻塞,簡直就是一氣嗬成,轉眼便已寫到了入則悌的篇章。

    自從上回見識過陳青秋張揚大氣的念奴求赤壁懷古之後,雖然極力不想承認,但也極為陳青秋的字體折服,此後自己記下那古詞,進行多次練習,卻總是和陳青秋的字相差甚遠,這回三天的不間斷練習,也是害怕陳青秋有什麽招數教給梁轍,雖然此刻自己精氣神十足,筆法老道凝練,但比起那古詞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

    侯明越寫越順手,精氣神在這一刻漲到了巔峰,筆下的字體猶如金石龍蛇,不斷流淌出來,但他卻是絲毫沒有察覺到,每當他多寫出一個字,他周圍的環境便變化多一分。

    侯明自信自己此刻的狀態,便是魯老夫子老爺不一定能夠力壓自己,不由自信一笑,想要看看敢跟自己比試的梁轍,到底寫到哪裏了,抬頭一看,卻是禁不住愣在那裏,雙目睜大,仿佛看見了什麽令他驚訝的事情,半晌,他才緩緩開口:“父,父親。”

    “幹什麽發呆,還不接著寫,弟子規總綱:弟子規,聖人訓,首孝悌,次謹信……你看你,怎麽又發呆了,日後怎麽去上學堂啊!”一個麵容溫和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桌前,雖然出言訓斥,但卻麵帶笑意,溫和糾正他的問題。

    此刻,侯明忽然發覺自己竟是穿著一身不知小了幾號的學子服,正坐在矮桌前,麵前的筆墨紙硯似乎都大了幾分,周圍全是自己熟悉的院堂,桌椅和書架。

    侯明愣愣地看著那男人,似乎還未從這忽然的變化中回過神來,呆呆道:“爹……”

    “孩子,孩子,你怎麽了?”那男人似乎發現他發呆的模樣,不由一驚,當即停下朗讀,抱起他就往門外跑去:“孩子他娘,明兒發癔症了,快去叫大夫啊!”

    這是院子裏正好有個溫婉的女子正端著蓮子羹緩步走來,忽得聽聞那男人的話語,嚇得手裏的托盤登時摔在地上,驚慌失措道“哎呀,你這個殺千刀的,都叫你不要讓明兒死學,你還不聽,要是明兒有什麽個三長兩短,老娘也不活了!”

    “你還說什麽,還不快去找大夫!”那男人大喊道,女子才回過神來,趕緊跑出院子。

    侯明看著驚慌失措跑出院子的女子,不由自主的低聲喃喃道:“娘親……”不自覺的,眼眶竟是紅了起來。

    他想起來了,這是他在五歲的時候,因為發了癔症,父母親急忙送自己去醫館的事情,兩老為了自己忙前忙後,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擦臉洗澡,兩人還忍不住相互指責,卻都是為了自己的病症。

    而那個時候自己卻隻能躺在床上,伴隨著搖曳晦暗的燭光,望著兩人疲憊地靠在桌子上小憩,自己連說聲半句“不要辛苦”的話,也張不開口。

    可是我現在應該在聆春閣比試才對,怎麽忽然想到這一些呢?為什麽這些感受如此真實?

    驀地,侯明眼前一花,不禁晃了晃腦袋,再次睜開眼睛時,卻發覺自己竟是跪在地上,一愣之下,忍不住四處張望,但見自己身後也跪著不少和自己一樣身著學子服的年輕人,而麵前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拿著戒尺,在學生手上輕輕一拍,嘴裏不知念叨著什麽。

    “明兒,不可東張西望!”說話的是一側,頭發有些花白的男子,卻是自己的父親,正一臉含笑看著自己,語氣中有些警醒的意思。

    侯明再抬頭一看,看清楚那手持戒尺的老者,下意識地喊道:“魯夫子!”

    “凡出言,信為先,詐與妄,奚可焉……老朽的確姓魯!”魯業可拿起戒尺在他的手掌上輕輕一敲,然後笑道:“入了榆林私塾學習,可要用心,有事便問,有難便幫,可不敢走錯了路。”

    侯明怔怔看著魯業可已經有些皺紋的和藹臉孔,這些話是在他方入學時老先生輕聲告誡的,在他心底深處不知埋藏了多久,那麽多年了,他也不知道這些話是否被時光一點一點擦拭,清洗掉,看不見了。

    可是這些毫無修飾,樸實無華的話卻又在這一刻響了起來,就好像是被古樸銅鍾上掩蓋紋路的灰塵銅臭,在一下敲擊之後,伴隨著振聾發聵的鍾聲消弭無蹤,一下又一下地回蕩在心中。

    侯明不管這到底是做夢,是幻想,是發瘋,他下意識地腰杆,恭恭敬敬地接下那一下輕輕的戒尺敲擊,然後鄭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下頭,在他低頭的那一刻,那雙眼睛變得通紅,紅的像要流下淚來!

    畫麵最後又一變,侯明平靜地接受這一切,他抬起頭,看見月朗星稀的夜空,這是一處裝飾清雅的院子,書房裏亮著燈燭,從裏麵響起高低起伏的聲音,他認得這是他的住所。

    這一回他不再是主角!

    侯明望著撐開的窗戶,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坐在太師椅上,滿麵得意的笑容,書桌上放著還未寫完的宣紙,隻見兩個學生手裏端著包裹,正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一打開,是一尊精致的玉佛,另一個是雕刻精美的檀香木筆筒。

    這一切都好像沒有聲音,侯明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麽,但是他卻對這些話的內容一清二楚,因為這尊精美的玉佛和檀香木筆筒正放在自己臥室的櫥櫃中。

    忽然,侯明察覺到身旁有人急匆匆的跑進院子,一看之下忍不住一驚,是梁轍,他滿頭大汗正磕磕絆絆地跑上台階,卻是不小心,摔在了地上,侯明看著這滿臉汗水的孩子,心頭一跳,竟是忍不住想要去扶他,可梁轍已經爬起來,跑進了房間。

    侯明透過窗戶,看見那孩子低著腦袋從懷裏拿出一支斷折的湖州狼毫毛筆,就算這毛筆沒有斷折,或許那個時候的自己也瞧不上眼吧!侯明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那個時候這孩子會拿出一支斷掉的毛筆,是因為方才摔倒了。

    兩個孩子被留下吃了些點心,梁轍則是低著頭,紅著眼從房間裏出來,一邊擦了擦汗,一邊小跑著往街道一處跑去,侯明看著梁轍的背影,又看看書房裏笑容滿麵的自己,或許是擔心,侯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出了房間。

    他跟著梁轍,走到最後的目的地,是一間酒樓,侯明站在巷口,望著燈火通明下的梁轍被滿手油膩的胖大廚訓斥著,然後低著頭往裏麵走,不一會兒便扛著一麻袋的垃圾顫顫悠悠地走將出來。

    忽然侯明聽見聲音了。

    “掌櫃,您能再給我預支點薪水嗎?”說話的是畏畏縮縮的梁轍。

    “不是上回給你過了嗎?怎麽還要,給你師傅送禮也不用那麽多吧,讀書人不是很正派,不收禮的嗎?”掌櫃撥打著算盤道。

    “不是師傅的原因,是我不小心把毛筆弄斷了,我想師傅雖然嚴厲,但也是為我們好,我想再買一支毛筆,感謝師傅!”梁轍傻笑道。

    這一刻,侯明的內心突然被什麽刺中,有些疼,又有些欣慰,他想哭,又想笑,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藏在自己臥室裏的金銀古玩都變得不值錢了,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願意那這些東西去換那一句真心的話。

    “小姐,侯夫子怎麽了,怎麽寫到一半忽然又哭又笑的,是不是發瘋了!”人群中,小廝低聲詢問。

    當然這也是在場所有人的疑問,因為眾人隻見侯明寫了一大半,忽然就時而低頭啜泣,時而仰頭大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便是見過不少世麵的秦峪和魯業可,也是丈二摸不到頭腦。

    “不太可能,侯夫子開篇寫字洋洋灑灑,一氣嗬成,落筆字體又是驚豔非常,比之梁轍小兒不知強上多少,沒理由占盡優勢忽然這樣的?”那扮成公子的女子皺眉道,忽然想起什麽:“記住,叫我公子!”

    “好的小姐,知道了,小姐!”那小廝還是一樣。

    大家自然不會知道這一切都是陳青秋搞的鬼,如果真讓梁轍同他比賽,那還不如直接投降呢,所以陳青秋便用了係統技能——感同身受,卻是沒想到這侯明雖然品行不端,收受賄賂,但讓他重新選擇卻是走的正道之途,本性不壞。

    媽的,太感人了。身臨其境的陳青秋此刻使用係統技能將近半個時辰,雖然感動,但整個腦袋都快炸了,但此刻正是關鍵,切不能失誤了。

    “候兄,能有這般覺悟,在下頗是欣慰啊!”陳青秋從侯明背後走出,看著傻笑的梁轍,然後衝侯明微微一笑。

    侯明活了四十多年享受過名聲,金銀,卻沉迷執著,在這一刻才醒悟,也知道這一切是陳青秋的原因,也對他一笑。

    然後緩緩睜開眼睛,望著自己寫了一大半的弟子規,不由一笑:“我讀弟子規四十餘年,卻始終沒有看透……”說著侯明轉過頭,衝著閉目養神的陳青秋深深一鞠躬:“多謝陳夫子開解,不愧當師。”

    陳青秋也對他微微一頷首,一派出塵模樣:“曾也是弟子,現也是弟子,學習一切而為師,恭喜侯夫子開悟!”

    話音方落,眾人驀然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