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大家都是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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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可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散掉,斷斷續續的清醒讓她聽到許多聲響——來回不停的踱步聲,邵令航和梁瑾承的爭執聲,擰帕子的水聲,炭盆裏的劈啪聲,還有近乎耳語的呢喃,輕柔並且緩慢地在耳邊盤旋著。

    她很想睜開眼看看到底是誰在耳邊說話,可眼皮似有千斤重,無論怎樣努力,都閉合得嚴絲合縫,一點都睜不開。

    後來她就放棄了,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然後她看見了洛芙。

    ……

    洛芙還是十七歲時的模樣,臉上有明媚的笑容,眼睛彎彎的,左臉頰上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恬靜溫和地站在那。她穿著藕荷色水草紋褙子,陽光從方格的窗棱子上照過來,在她身上投下薄薄的光暈。她泛著光亮走過來,輕輕坐在了床榻邊。

    “你總是能把自己置於險地,這麽多年,這本事愈發見長。”洛芙抬手給她掖了掖被角,“遇事不好要懂得先自保,硬衝上去算怎麽回事。幸虧沒傷到骨頭,倘若摔個胳膊瘸個腿,看你往後怎麽辦。”

    蘇可咧著嘴笑,“真要那樣,我就一根繩子吊死。”她頓了頓,繼續笑,“我過去和你作伴。”

    洛芙伸出手指頭來點了點蘇可的腦袋,“你呀,成天胡說。摔個胳膊瘸個腿就不活了,你的命就這麽不值錢?”

    蘇可嘟了下嘴,“別人癱在床上有人養,我沒法掙錢,回去靠老子娘養,不是給他們添堵麽。我沒那麽寬的心,早晚也是個死,還不如自己了斷,幹脆利落些。”

    “瞅瞅這說的什麽話,怎麽就沒人養了,那不是人。”洛芙洞察一切,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人。

    那人站在剛剛洛芙站的位置上,臉朝外背對著站,光線投下的暖黃色光照在挺拔的背影上,輪廓模模糊糊,顯得有幾分不真實。蘇可眯著眼睛仔細瞧,那人寬肩窄腰,雙手疊在身後,手裏把玩著一個大紅穗子。

    蘇可的目光頓時黯了幾分,“洛芙,你隻管打趣我,那根本不是良人。”

    “哦,怎麽?”

    “他為人霸道自私,脾氣也不好,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回想他撒的那些謊,我都替他難堪。他表裏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當著我的麵什麽話都敢許,哄騙著我信他,可事實上他的初衷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

    洛芙歪了歪頭,“他什麽初衷?”

    蘇可臉上一紅,視線偏向一邊,“他讓我跟他。”

    “跟他不好嗎?”

    “不好。”蘇可答得堅決,“不管他是行商的闊戶公子,還是名聲赫赫的侯爺,我都配不上。我跟著他就隻能是妾……”

    “你這麽看中名分?”洛芙打斷她。

    蘇可喉頭噎了噎,聲音發澀,“洛芙,我不看中名分,可我看中人。不是妾身份低下,而是有妾就有妻,和別人共侍一夫,我受不了。他若娶我,他便是我生命裏唯一的男人。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他,卻要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吃飯睡覺生活……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我要嫁的人,身體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他做不到這些,就不是我的良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洛芙搖了搖頭,“我曾經給你念過那麽多句子,你就隻記得這一句。”

    蘇可垂下眼睫,呢喃道:“這一句就夠了。”

    洛芙笑道:“那如果他做得到呢?”

    “做到什麽?”

    “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他隻娶你一個呢?”

    “他做不到的。”蘇可回答得冷靜並且決絕。

    洛芙垂了口氣,“可兒,你不要小看了他,也不要小看了你自己。這世上總要有取舍,沒有人能夠盡善盡美。他對你好,心中有你,這已是彌足珍貴的。總好過真心一場,他卻不記得你是誰。”

    蘇可一怔,剛要開口,洛芙卻斂了悲色,淡淡勾起嘴角,“感情永遠都是不公平的,誰付出的多誰就要承擔更多。他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你才會這樣有恃無恐。可兒,感情裏,你比我控製得好,但你要記得,對的人不一定是良人,良人也不一定是對的人。你的患得患失隻會讓你固步自封,你走進去瞧一瞧,錯了就錯了,沒什麽大不了。若對了,你會慶幸,有生之年遇到了肯讓你付出真心的人。”

    “那你後悔嗎?”蘇可揚起眼睛來看她,“你後悔喜歡他嗎?”

    洛芙的臉很平靜,柔光讓她多了一層暖意,或許她並無悲喜,但這份暖意讓她的神情溫柔成一汪春水。她說:“多好啊,死之前還喜歡上一個人,他聲音清朗,笑容溫柔,他有一雙能起死回生的手,他有一雙能捕獲人心的眼。我從不後悔喜歡上他,我隻後悔沒能多活一些時日,讓他好好記住我。”

    洛芙的身上籠著一層水墨畫似的哀愁,她低眉垂眼,嘴角彎著,可彎得那樣苦。

    蘇可喉頭一哽,剛要張口,洛芙抬眼看向她,“可兒,他喜歡你,對嗎?”

    “他不過隨口一說。”蘇可急急表明,“我出宮後和他見過幾麵,不過那時的交情而已。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不可能跟他。洛芙,你知道我的。”

    洛芙笑著搖搖頭,“可兒,我是個已死之人,你在意我做什麽?他要是對你好,你大可跟他。比起那些鶯鶯燕燕,我更想他娶你。可他天生的風流,我怕你受苦。你若求個歸宿,他會是良人。可你要求真心,他未必值得相托。感情裏咱們都是傻的,要麽就一直糊塗下去,要麽就早早看清前路。但是,可兒,你不及我,好歹我邁出去了,你還躊躇不前。”

    蘇可笑著,慢慢從眼角滑出一滴淚來。

    我多傻啊。我又傻又怕。

    ……

    蘇可醒來的時候,正有人給她換額頭上的帕子。涼津津的帕子覆在額頭上,仿佛盛夏時節喝下一碗透心涼的井水,整個人都清爽下來。

    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一雙素手,順著手臂看過去,是個沒見過的眉眼清麗的女子。

    女子見她醒了,目光一頓,隨即便豎起一根手指擋在嘴上,然後用那指頭指了指她的身邊。

    蘇可這才將視線偏轉一些,看到了躺在身側的邵令航。

    邵令航合衣睡在床榻的外側,側著身,從視線上看,隻要他平過身去就會摔下床。他睡得很不安穩,眉頭一直皺著,形成幾道紋路和兩個小鼓包。嘴唇有些幹,幾根頭發淩亂地搭在耳邊和脖頸上。

    月嬋對蘇可晃了晃手,喚回她的目光,然後指了指手裏的茶杯。

    蘇可很輕地搖了下頭,表示不渴。

    月嬋見狀,將茶杯放到床邊的杌子上,從幾步遠的屏風上取下一件灰鼠毛的鬥篷,小心翼翼蓋到邵令航的身上。

    邵令航動了動,頭在大橫枕上挪了個舒服些的位置,將手臂緊緊地收了收。

    隔著兩層棉被,蘇可仍舊感受到邵令航橫在她胸前的手臂。本就被棉被壓得呼吸不暢,他緊實地摟抱讓她更加憋悶。月嬋執著燭台走後,她實在是難受,身上也使不出勁,大費周章地將手臂從被子裏挪出來,提著邵令航的袖子,將他壓在被子上的胳膊往邊上挪了挪。

    她覺得舒暢許多,手臂剛塞回被窩裏,邵令航的胳膊就揚了起來。

    蘇可以為他醒了,可是偏頭看過去,人仍舊閉著眼,手慢騰騰地抬上來,仿佛一切出於本能,將本就嚴實的被子往蘇可的脖頸裏又使勁掖了掖。

    他的手很溫熱,蜻蜓點水在脖頸上一碰而過,然後又橫到了蘇可的胸前,繼續抱著她。

    蘇可想起了粽子。

    她是悶得冒汗的糯米,他是箬葉上五彩的棉繩。

    形容他還真是貼切……

    蘇可再次醒來,隻距離剛剛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屋裏光線昏暗,內室這邊沒有點燈,所有的光亮都是從落地罩的紗簾外投進來的。內室裏隱約聽到火盆裏木炭的劈啪聲,和耳邊淺淺的呼吸。

    平日裏總是急赤白臉的,睡著時卻這樣老實。

    蘇可看著邵令航已經鬆泛下來的眉頭,嘴角不自知地向上勾了一些。她微眯著眼仔細瞧著,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但她還是發現邵令航左邊眉毛的眉峰處有顆小小的痣。

    這裏長痣的人,很容易出人頭地。

    才二十五的年紀,既是宣平侯,又是昭毅將軍,現在任著左軍都督,可不是早早出人頭地麽。

    蘇可慢慢地將頭擺正,眼角眉梢染了些冷意。

    她環視了一圈周圍,楠木架子床上掛著水青色的帳子,事事如意的床板水光油亮。顯然,這裏並不是福家。想到身邊躺著的人,還有剛才眼生的丫鬟,蘇可猜想得八~九不離十,這裏應該是邵令航的住處。

    是他找到她的?

    蘇可回想起事發時的驚心動魄,心有餘悸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聲響,驚醒了身邊的邵令航。

    聽著邵令航迷糊的恩了一聲,又慢慢起身,蘇可慌張地閉上了眼。

    額頭上的帕子被拿走,溫暖幹燥的大手覆上來,停了片刻,又順著臉頰移到脖子上。這次換了手背來試溫度。然後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燒還沒有退。蘇可知道。可此刻她更擔心慌亂的心跳被那隻大手感受到。

    她無意識地抿了抿唇,卻感受到那隻大手捧住了她的臉頰,指腹在她幹得有些爆皮的嘴唇上撫了兩下,溫柔得不像話。然後身邊一空,他走開了。

    蘇可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有徹底的從鼻子裏吐出去,他又重新靠過來,手伸到她脖子下將她抬起來一些,雙手扶住她的頭,濕潤的嘴唇便覆了上來。

    蘇可瞬間瞪圓了眼睛,那渡過來的一口水,一半滋潤了心肺,一半滑下了嘴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