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二章 楊閣老的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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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一年十月初三日的晚上,由於韃子大軍逼近京師,京師早已經戒嚴,如今是深夜,城裏各主要街道上更是站滿了巡查的兵丁。
大大小小的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在走動,一些重要地帶的街道旁都掛著一些紅色或者白色的紙燈籠,在慘淡而昏暗的燈光下,可以看到各個街口的牆壁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官府布告。
一陣蕭瑟的秋風刮來,不僅卷起了漫天的塵土和垃圾,就是那些布告也是“嘩嘩”作響,更是偶爾有些貼告掙紮著從牆壁上脫落下來,隨著搖曳陰森的燈籠弱光飄飄揚揚的沒入在那些又窄又長的黑漆漆的街道和胡同裏。
龐大而又顯得破敗的京師在這個深秋裏,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
城裏非常安靜,但是圍繞著京師的城牆上卻是燈火輝煌,城牆上每隔不遠有一盞燈籠,照的城牆地帶如同白晝。由於清兵兵鋒直逼通州,離著京城已經不是太遠,所以在嚴密警備下,城頭上的燈籠也比較稠密。
從城裏往遠處望去,隻見在各個城牆方向上都是有多處火光,在天空上映成了一縷慘淡的暗紅色,而從遠遠的通州方向,還不時地傳過來隆隆炮聲,就好像是夏天的悶雷一樣在天際滾動。
在這壓抑又蕭瑟的夜色中,雖然表麵上京師是戒備森嚴,但是在無數大大小小的高門豪宅裏,那些朝廷顯貴、官紳大賈卻是仍舊的過著花天酒地,日夜笙歌的生活。話說從崇禎登極以來,十一年中,清兵已經四次入關,三次直逼北京城下。
除了第一次朝廷震驚,手忙腳亂的調集天下兵馬勤王,再到後來,這些“國之柱石”,“社會精英”們算是看出來了,咱京師城牆高,兵馬多,韃子想打下京師,談何容易?更何況,不時就有地方勤王兵馬到來,以上幾次的經驗來看,就算這次韃子兵臨城下,也會是無功而走。
所以盡管天際炮聲隆隆,城牆各處火光衝天,城內又有兵馬巡邏,禁止宵行,一派兵荒馬亂的氣象,但深宅大院中,這些“上等人”照舊是酒照喝,戲照唱,其中沒有一人會去想一想應該如何獻財獻策,如何齊心協力,如何趕快把清兵驅逐殲滅。
高門豪宅裏,亭閣樓榭,雕梁畫棟,其中主人們在奢華的夜生活裏,正是彼此快活地勸酒讓菜,猜枚劃拳。他們很少人會去留意城外的炮聲和火光,更不會去想到在一牆之隔的大街上那密密麻麻的災民。
京師城裏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這段時間來又從京畿地帶逃進來十幾萬災民,官府根本就是沒有辦法去安置和收容。這麽巨大數目的災民除了白天在各處討飯,晚上就是睡在京城各處大小街道兩旁的屋簷底下。深秋夜寒,因為災民們害怕凍死,便紛紛擠做一堆。
衣不蔽體的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著,蜷縮著,絕望著。饑餓和嚴寒的交迫下,如今每天在這些難民裏都會有二三百人死去。雖然京師裏各處都設有粥廠放賑,但那粥水,實實在在的就是一碗清水,裏麵幾粒米都能數出來。
最近兩天,災民的死亡率愈來愈高,特別是老年人和幼童死得最多。今夜刮起西北風,一股寒流到來,冷得尤其可怕,誰知道明天早晨又會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屍體被抬送到亂葬場中?
這十幾萬災民,已經是被國朝所遺棄的一部分人。
楊嗣昌本來今夜是在德勝門上巡查城防,但是突然接到詔令,說是崇禎帝在文華殿召見。
如今這緊要關頭,崇禎帝緊急召見,不外乎軍國對策。說來也是可憐,偌大一國之主,他手頭上能信任能重用的人寥寥無幾,楊嗣昌就是其中一個。
在坐上轎子,在一從官軍的護衛下,他急急忙忙的往紫禁城趕。
一路在轎子的顛簸中,楊嗣昌臉色沉重。說來楊嗣昌這人可謂是傳統的漢家文人,忠君愛國是不用說的。自從入閣後,他為了報答聖上的知遇之恩,為了挽明國狂瀾之既倒,更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處處為大明謀劃獻策。
奈何朝中一班大臣,說起為國辦事,為國分憂,那是唯唯諾諾,除了不尚實際的空談,就是八竿子壓不出一個屁來。但是他們對於爭權奪利,唯恐人後,對於“眼中釘,肉中刺”卻是不遺餘力的攻擊和拉後腿。
自從今年楊嗣昌入閣以來,受到小的攻擊不計其數,大的攻擊就出了兩次。
在今年四月己酉醜刻,天象異變,熒惑去月僅七八寸,退至尾初度,漸入心宿。當時楊嗣昌就上言:古今變異月食五星,史不絕書,然亦觀其時。昔漢元帝建武二十三年,月食火星,明年呼韓單於款五原塞。明帝永平二年,日食火星,皇後馬氏德貫後宮。明帝圖畫功臣於雲台。唐憲宗元和七年,月食熒惑,其年田興以魏博來降。宋太祖太平興國三年,月掩熒惑,明年興師滅北漢,遂征契丹,連年兵敗。今者月食火星,猶幸在尾,內則陰官,外則陰國,皇上修德召和,必有災而不害者。
漢家儒學其中一個重要學說就是天人感應。這老天如果有了異象,必然是一個征兆,警示天下將有大變。
其中楊嗣昌首先是表示了對於天下將來會發生莫名的大變表示憂慮,但是在他一直的洞察天下大勢中,他得出了結論:如今對明國最大的威脅有兩個,一個是連年的腹地流匪不止,另一個是關外的東虜興起。
在他的分析中,明國如今國力前所未有的衰敗,兩線作戰,進而取而勝之,非不欲,實力不從心也!
關外滿清韃子興起,在楊嗣昌的眼裏,雖然嚴重,但是尤為可以視之外來之禍害,朝廷官軍可以屢戰屢敗,可以丟失遼土,可以忍受韃子的幾次入關劫掠。這可以比喻成一個人雖然肉體表麵生瘡腐爛,但是剜肉療傷後,痛定思痛,隻要主體四肢尚存,在休養生息後,未免沒有反擊、報仇雪恨的時刻。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更何況軍國大事?所以一定要忍,曆史上漢家就有臥薪嚐膽的故事,越王勾踐為了複仇,其表現的之卑微,甚至在吳王生病的時候,刻意去嚐吳王拉下的糞便,以表示對吳王身體健康的關心。這個故事本來就有其深刻的內在意義,一時的屈辱算什麽?隻要明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將來必定有掃平遼東,必然有揚眉吐氣的無上榮光時刻。
而相反,明國腹心地帶連年的流匪到處為禍,他們猶如一群蝗蟲,所到之處,赤地千地,民無炊煙,對於明國造成的傷害是關外韃子十倍百倍。這就好比一個病人,身體腹腔裏的五髒六腑都糜爛了,這個病人還有回春時候嗎?當然絕對不可能,這病人的下場隻有一個字:死!
所以,楊嗣昌上言的最後一句話很隱晦:皇上修德召和,必有災而不害者。他是暗示崇禎帝應該暫時和東虜召和,以此騰出手來,竭力剿滅流寇。如果真的這樣做了,國內情勢穩定了,那麽這次就算天象有異,就算再有什麽災難,也不能損害到明國的根本。
然而,凡是楊嗣昌所建言的,必然有朝中大臣攻訐。
對著楊嗣昌的這番話,給事中何偕糾之,古人謂月變修刑,又言禮虧則罰見,熒惑;誠欲修刑,莫如右禮。誠欲右禮,莫若修刑。楊嗣昌縷縷援引,出何典記。其言款塞者,欲借以伸通市之說也。其言元和者,欲借以伸招撫之說也。其言太平興國連年兵敗者,欲借以伸不敢用兵之說也。附會誠巧,矯誣實甚。至所述永平皇後等語,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這個給事中破口大罵,說楊嗣昌所謂昭和,所謂暗示要對關外通市招撫,是實實在在的賣國之言,其附會誠巧,其矯誣實甚,實為國之佞臣也!臣更不知其所指斥矣。
自從漢家文明再度在明朝崛起後,有鑒於曆代漢家對外的和親屈辱,又有南宋的血淚教訓,對外行款,已經成為了社會輿論之禁忌。誰要是敢在這個話題上提出一點妥協的意思,那麽整個大明清流和滿朝大臣群起而攻之。
仿佛誰要是不跳出來大罵,誰就喪失了漢家的錚錚鐵骨誌氣,誰就不配當這個“道德標兵”,這個行款的“奸臣”更應該被千人唾罵而死,從而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誌氣高風亮節自然是好的,誰能指責他們說的有錯?
然而,這些“清流”,這些國之肱骨之臣,在國運艱難之下,他們除了誇誇其談,除了酒池肉林,還做了任何對國家對民族有益的事情嗎?
那麽在後期,李自成進北京,滿清又緊接入關,這些社會名流,高官顯貴們又都做了些什麽?曆史表明,正是這些“國之柱石”先是紛紛跑到李自成那裏討官,隨後一看大勢不好,又是集體整批整批的投降滿清,以此保住自家的身家社會地位。
三國的故事,這些高官顯貴自然是人人熟知。其中呂布作為“三姓家奴”屢屢被後人譏笑,然而這些人又何曾能想到,被曆史譏笑的“三姓家奴”的名頭很快就會被自己戴上?
當然了,後期在整個天下崩壞的大勢裏,也不是沒有出現少數為國盡忠的名臣,然而,這少數人畢竟還是少數,就這些人除了慨然悲歎,毅然殉國,他們還能做什麽?
除了這個何偕跳出來大罵,另一個給事中解學尹也不甘寂寞,他咬文咀字,仔細搜查資料,最後指出實考嗣昌所引年月俱謬。
這兩個先鋒放炮之後,朝中大臣紛紛附議,一時輿論洶湧。
楊嗣昌剛剛是隱晦的提出建策,就引的群而攻擊,嗣昌隻好複疏自理,但言科臣以危機中臣。不複及事。
而在此次火星軌跡有異的天象裏,何偕當然也是認為此星在月上大不佳,當主天下亂,予心誌之。
不過他在上書中說的很明白了,還是抱著儒家的那一套:“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行仁政,天下可得到治理;不行仁政,則天下難以治理。治理天下,重要的“以德服人”的“王道”政治,反對以力服人的“霸道”政治,批評暴力,反對戰爭。
這個家夥嘰嘰歪歪的說了一大堆,又說什麽:誠欲修刑,莫如右禮。誠欲右禮,莫若修刑。
他的意思很明明白白的攻擊楊嗣昌的剿匪政策,當時正好張獻忠穀城受降不久。楊嗣昌是喊打喊殺,而何偕卻認為,這正好是朝廷“恩德”、“仁政”布澤四方的大好時候。隻要寬了刑法,老天感應之下,自然天下太平。
楊嗣昌對張獻忠的投降從一開始就抱有懷疑,從來沒有抱有一絲僥幸的心理。然而作為孤臣的他,又如何知道這個張獻忠為了能讓自己喘口氣,甚至把重禮都送達內閣首輔劉宇亮頭上了?在滿朝大臣俱都利益均沾的情況下,他一個人喊的再響亮,又有什麽用?
如此,楊嗣昌在剿匪方針和昭和兩大政策俱都失敗的情況下,滿朝大臣猶不滿足,抓住了他一個要害,又是大張撻伐。
崇禎七年九月,楊嗣昌的老爹楊鶴去世於袁州,楊嗣昌回家丁憂,一年後又遭繼母丁氏之喪。
崇禎九年,時正值關外滿清入塞大掠,兵部尚書張鳳翼畏罪自殺,崇禎帝決定起複楊嗣昌,遂於十月下旨奪情,命楊嗣昌接任兵部尚書。楊嗣昌三疏請辭,崇禎帝不許。
按著漢家禮度,凡是家中長輩去世,不論官員大小,都須得下野守製三年,以表孝悌之心。
瞅著楊嗣昌三年守製時間未滿,朝臣又掀起了彈劾楊嗣昌的運動,其中攻訐最力的是少詹事黃道周,首先反對楊嗣昌“奪情入閣”,隨後翰林院修撰劉同升、編修趙士春、給事中何楷、禦史林蘭友群起響應。
其中耐人尋味的是,楊嗣昌最初“奪情赴任”,朝中袞袞諸公沒人表示異議。然而一聽聞到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要入閣,頓時就是群情洶湧,筆誅口伐,紛紛要把楊嗣昌踩倒在地,方為人心大快。
對此險惡風波,楊嗣昌頗為惶恐,急忙上書曰:臣不生於空桑,豈遂不知父母?···。最後就是要求引罪身退。
對著朝中大臣的集體攻訐,崇禎帝大怒。他的性格一向是如此。當他好不容易覓到一個可以信任,可以重用的人才,自然是倍加珍惜。
而這些平時“口中滔滔有千言,臨事束手無一策”的文臣又開始大唱反調,不就是楊嗣昌要坐的位置,這些人沒有坐上麽?崇禎帝決定嚴懲。
麵對這種情況,楊嗣昌還得為這些大臣求情。
於是嗣昌乞優容之。然而崇禎帝決心已定,曰:朕亦優容多矣。
事件的最後結果是,黃道周等人俱謫調有差。也就是說,事件中,這些最賣力,火力攻擊最猛的幾人全部丟官了。
麵對楊嗣昌的誠惶誠恐,崇禎帝甚至還多次溫言撫慰,激勵他盡職任事。
轎子一路搖晃著,在隨從官兵的低聲稟報下,得知很快就要到達紫禁城了,楊嗣昌忽然從往事的沉湎中警醒,他振了振精神,又在肚子裏打好了此次對應清兵入寇的腹稿,在思忖著,見到聖上後,自己又該怎麽說才是好。
忽然他歎息,自古以來,做官這麽艱難的,怕也隻有自己一個人罷?難道為國實心辦事就這麽難嗎?
如果說,學著朝中那些大臣,整日月的風花雪夜,整年的醉生夢死,這又有什麽不能辦到的呢?和那些人沆瀣一氣,從此沉淪在歡樂場中,國家朝廷各種難事要事,不聞不問,這種官,誰不會當?
可是,如果天下的官員俱都如此的話,這大明啊···,就要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