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空負安邦誌 遂吟去國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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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數十年,宛如春夢一場。”將酒一幹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袁承誌提高聲音,接口唱道:“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李岩當即住口,順著他的調子唱了下去。袁承誌心情憤激,運起混元功,將歌聲遠遠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軍皆聞。李岩製軍部眾正自悲憤,聽到歌聲,人人都唱了起來。

    奉命前來收捕李岩的闖軍多知李岩蒙冤,又不該殘殺友軍,內心有愧,並無攻山之意。眾軍本來都是流民、饑民、驛卒,跟著李自成造反,起初隻是為了活命,後來連得大勝,軍紀敗壞,隨著上官奸淫擄掠,原是出於人人求財得利、飽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長官非但不禁,而且帶頭作惡,眼見夥伴人人皆然,財物婦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這些兵將本來也不是壞人,隻是事勢使然,千百年來便皆如此。有時胡作非為之後,自知不該,但下次遇上,又不禁抹殺良心再幹。“老天爺,你塌了吧!”這悲憤無告的謠曲,闖軍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壓之時曾經唱過,後來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後,又聽眾苦人唱過,這時聽到遠遠傳來,不由得大聲應和,兩軍對峙,而齊聲呼唱,一時歌聲傳將出去,似乎一條長長的渭水也在嗚咽而和。

    李岩和袁承誌聽到峰下兩軍齊歌,都是感慨萬分。袁承誌道:“大王本來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為什麽一進了京,登基做了皇帝,忽然就變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岩道:“我不怪闖王疑我。闖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對我還是好的。”袁承誌道:“那麽他為什麽要下聖旨殺你?”李岩道:“隻有皇帝能下聖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誌搖頭道:“我隻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幹什麽就是什麽,怎麽會身不由主?”李岩道:“做了皇帝,要幹什麽就是什麽,誰也不能違抗。天下就隻一個皇帝,他自己做了,怕別人來搶他的,隻好把能搶他寶座的人都殺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個大大的好皇帝,他為了做皇帝,把親哥哥、親弟弟都殺了。”袁承誌道:“是啊,他如不殺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會殺了他,這叫做無可奈何。”李岩點頭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兩杯酒,和袁承誌對飲一杯,說道:“漢高祖殺了大功臣韓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韓信、彭越沒造反。別的朝代不說了,就說本朝吧,徐達大將軍、劉伯溫軍師、李文忠大將軍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開國,論到功勞,以宰相李善長為第一,還不是給殺了。此外功臣大將,給太祖皇帝處死的,諸如馮勝、傅友德、陸仲亨、周德興、耿炳文、費聚、趙庸、朱亮祖、胡美、黃彬、藍玉,個個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馬功勞之人。再如你爹爹呢,他功勞還不大嗎?下場又如何呢?”袁承誌道:“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以為我爹爹通敵賣國。”李岩搖頭道:“不是的。崇禎好像是中了反間計,以為你爹爹通敵賣國。其實崇禎所以要殺你爹爹,是為了你爹爹殺了大將毛文龍。皇帝怕人奪他的權柄,你爹爹殺毛文龍,皇帝對你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將來兵權在手,搶他的寶座。”

    袁承誌惕然心驚,登覺人心之可怕,簡直無法想像,問道:“闖王帶領天下餓飯的窮人流民起兵,本來要革除前朝弊政,那知自己做了皇帝,又來幹欺壓百姓的老一套。大哥,我們都錯了麽?”李岩搖頭道:“闖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難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權將軍劉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將軍打的,得了天下之後,劉宗敏他們要搶財寶婦女,闖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們對闖王說:‘皇帝就讓你來做,金子銀子和女人,總該分一些給我們吧!’隻要一個將軍一鬆,其他全都鬆了,那也怪不得闖王。其實,自古以來,世上的事都是這樣的。說是為百姓出頭,自己得了天下,又轉頭來欺壓百姓了。楚霸王說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鹹陽之後,大搶大掠,將全城燒得幹幹淨淨。漢光武、趙匡胤是好皇帝,他們殺的百姓、屠的城那還少了?”袁承誌長歎一聲,道:“那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李岩道:“孟子說要王天下,隻有不殺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說白話,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罷了。”(作者按:在中國所有封建專製時期,轉姓換朝,都是“亡,百姓苦;興,百姓苦!”所謂“吊民伐罪”,最後都變成了“虐民霸財”。那是曆史條件使然,所有農民起義,結果都變得與舊王朝並無多大分別。現代有人將李自成寫得具有新時代的革命頭腦,認為大順皇朝軍紀嚴肅,秋毫無犯,有無產階級革命者之風,純為一廂情願的幻想,即使其後二百年的太平天國,已受西方開明思想的影響,也做不到此節。武俠小說雖虛構成文,曆史背景之大關節卻不能任意歪曲。馬克思生於一八一八年,死於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進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馬克思早了幾二百年。那時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馬克思思想。如果李自成真像中國某些“曆史家”或小說家所想像的那樣,具有馬克思思想,那麽後來馬克思反而是從李自成那裏學到馬克思思想了。)

    袁承誌黯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殺我?”李岩道:“決計不會!世上之人,名利權位、金銀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謂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與‘義’。我跟你有情有義,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財寶美女,我豈能為了做皇帝,舍了我們兄弟的情義。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伸出右手,握住紅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間,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潑在他身上,李岩卻不動彈。

    紅娘子和袁承誌吃了一驚,忙去相扶,卻見李岩已然氣絕。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

    紅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誌近在身旁,若要阻攔,原可救得,隻是他悲痛交集,一時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無相救之意。霎時之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岩一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營中登時大亂,須臾之間,數萬官兵散得幹幹淨淨。好在“製軍”平時軍紀嚴整,眾軍官領兵退散,部伍肅然,奉命來攻的闖軍顧念同袍義氣,也不追殺,抬了李岩夫婦的屍首回去覆命。

    袁承誌見義兄義嫂慘死,大哭之餘,率領眾人退入山中,商議行止。眾人都說,李自成如此忌刻涼薄,今後也不必跟隨他了,山東馬穀山中,尚有“金蛇營”的數千兄弟,須得好好料理,免得給李自成、劉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撲滅。袁承誌心想不錯,請崔秋山急乘快馬,連夜去山東報訊,請孫仲壽妥為防備,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襲,就如羅汝才、亂世王、革裏眼、李岩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袁承誌又派洪勝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廣、鐵羅漢、胡桂南等留京夥伴,南下馬穀山歸隊。崔秋山、洪勝海分別奉命,疾馳而去。

    張朝唐勸袁承誌等到浡泥去散心,承誌說尚有大事待理,不能離去。張朝唐等三人道謝了回國。次日,袁承誌帶同青青、何惕守等人,東向山東。青青腿傷漸愈,已不必拄了柺杖行走。

    袁承誌身雖東行,一顆心卻日日向西,隻盼到藏邊去會阿九。心想隻要不跟青青成親結為夫妻,去了藏邊不再回來便不算相負。與阿九分別多日,思念殊殷,每日裏隻想到了藏邊見到她後,便跟木桑道長整整下一個月棋,他過足了棋癮,便會有幾天不來纏住自己,那時就偷偷帶了阿九,深入西藏荒無人跡的高山野嶺,從此不回中原,此後師門舊友,一個不見,每日裏隻和阿九過神仙一般的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獵也好,采藥也好,總餓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為了她美貌,隻是跟她相處之時,縱然隻有一時片刻,心中總是自然而然說不出的歡喜,阿九微微一笑,輕輕一語,自己便回味無窮,高興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會過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說終身相依,永不分離了。

    一路上神遊太虛,盡自做白日好夢。這一日青青忽問:“喂!你笑咪咪的在想什麽?這麽開心,在想阿九嗎?”袁承誌一驚,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褲,他赤身裸體的跟我過招,好不狼狽!”青青噗哧一笑,便不問了。

    袁承誌驀地裏心驚:“我極少說謊,卻何以要騙她?隻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會傷心。我若去會阿九,永不回來,她豈不更加傷心?說不定又再跳崖自盡,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說,是人不是禽獸,就是人懂得‘情’和‘義’。他寧可自殺,不肯負了闖王,便是為了情義。青弟對我有情有義,我如待她無情無義,我還算是人嗎?今後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時,我還會真的快活嗎?我能當真忘了青弟,隻瞧著阿九她一人嗎?”言念及此,不自禁的搖了搖頭。

    青青笑問:“為什麽又搖頭了?”袁承誌苦笑,說道:“不成,決計不成!”又想起李岩臨終時的說話:“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當下心意已決,硬生生的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說,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發做尼姑。她又說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還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魚念佛,心中卻苦苦的想著我,豈不是苦得很,我豈不是對她不起,豈不是對她無情無義?那我又成為禽獸了?”

    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過後,何惕守對承誌道:“師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請問怎麽練法?”承誌道:“這是我華山派的基本功,要稟明你師祖,得他老人家允準之後,方可傳你。”何惕守道:“那日你跟那玉真子拚鬥,你向左邊一溜,忽然轉到了右邊,機靈之極,那又怎樣?”承誌道:“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樹林中一塊空地之上,傳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學得高招,隻喜得眉開眼笑,樂不可支,說道:“師父,多謝!真不知怎生報答你才好。師父,你老人家這些日子來老悶悶不樂,為了想念阿九嗎?”承誌避開話題,說道:“我是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傷。”何惕守道:“那我就沒法子了。要是為了阿九,徒兒倒有不少妙法。”承誌道:“倒要請教。”

    何惕守道:“師父,我們教裏有種藥物,叫做出竅丹,服了之後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當時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氣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樣。到四個時辰之後,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過後複醒,卻全無妨礙。咱們在道上見到有什麽希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的采來吃了,卻不讓夏師姑和別人吃,我隨即給你服那出竅丹,你到半夜裏就假死了。我把你釘入個鑿孔透氣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師姑他們走了之後,我立刻把你掘出來,送入客店休息。過得幾天,你就鮮龍活跳的起身,咱們快馬加鞭,趕去藏邊,見到阿九小師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師姑見你死了,隻道是你命薄,痛哭一場,也就算了,決不會怪你薄幸無情,也不會一輩子恨你。你的師父、師哥、各路朋友,都隻惋惜這樣一位大英雄平白無端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爺真沒眼睛,不會背後罵你負人不義。要是你還不放心,咱們讓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竅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師姑再也不會生疑。”

    承誌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岩大哥死了,他夫人自盡殉夫,要是青青見我死了也就自殺,豈不是害了她性命?”何惕守道:“夏師姑沒跟你成親,不算是你夫人,她不會自殺的。”

    袁承誌道:“倘若我們此刻快馬加鞭,逕向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到我們。我不去藏邊,是為了良心不安,不肯對她無情無義。否則憑她武功,隨時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變’輕功,天下沒一人抓得你住,隻怕師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長也抓不住。隻有阿九小師娘先抓住了你的心,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誌正色道:“你煩得很,別盡叫阿九小師娘了。她這時給你叫得眉毛動、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師父啊,這世上男子漢三妻四妾,事屬尋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們沙天廣沙寨主,眾所周知,除了惡虎溝裏的凶惡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還有五個小老婆,分置山東五府,青州一個,萊州一個,密州又一個,聽說沂水、膠州,也各有一個。他大老婆無可奈何,明知而不故問。師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幹得,你為啥幹不得?你先娶了夏師姑做我大師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師娘。我瞧那焦宛兒焦姑娘哪,對你也是含情脈脈、藕斷絲連的,她可沒把她那羅師哥有半點放在心上,徒兒旁觀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師娘……”承誌臉一沉,鼻中哼了一聲,斜眼而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