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袁崇煥評傳(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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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程本直〈漩聲〉中引袁崇煥的話說:“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十四
袁崇煥死後,他的冤枉漸漸為世人所知,趙翼《廿二史劄記》認為,當時傳布通敵謠言的,主要是崇禎身邊有權有勢的太監。直至清朝修《明史》,根據《太宗實錄》中的記載,才在〈袁崇煥傳〉中照實記載皇太極設計使間。此後悼念和憑吊袁督師的詩文甚多,尤其是廣東人,如康有為、梁啟超等等。一九五二年,葉恭綽(廣東番禺人)和柳亞子、李濟深、章士釗等四人聯名致書毛澤東主席,要求保全並修葺北京城內的袁崇煥墓。毛氏於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覆書葉恭綽,其中說:“……近日又接先生等四人來信,說明末愛國領袖人物袁崇煥先生祠廟事,已告彭真市長,如無大礙,應予保存。此事嗣後請與彭真市長接洽為荷。”(《毛澤東書信選集》第四三三—四三四頁)可見新時代的中國當局對他仍有正麵評價。參加重修袁墓袁祠的,除上述四人外,還有蔣光鼐、蔡廷鍇等廣東籍的著名軍人。
袁崇煥的內心世界,隻能從他的詩作中約略可以見到。他妻子姓黃,袁的遺詩中有〈寄內〉一首,是寫來寄給妻子的:“離多會少為功名,患難思量悔恨生。室有菜妻呼負負,家無擔石累卿卿。當時自矢風雲誌,今日方深兒女情。作婦更加供子職,死難塞責莫輕生。”他自己在外抗敵作戰,奉養老母的責任隻好請妻子負起了。何壽謙《鄉先正袁崇煥督師事略》記,袁被磔死後,“妻黃氏投江死,屍流至赤水峽,鄉人哀而葬之。《鐔津考古錄》為立烈婦傳。”兄弟妻子充軍三千裏,恰好充軍到袁崇煥做過知縣的福建省邵武縣,袁為官清廉,邑人紀念他的功績,善待他的遺屬,袁鈺有一首詩說這件事:“家徒四壁久蕭然,骨肉流離舊治遷。身後尚收廉吏報,邑中共說大夫賢。曾為上將惟知死,本是文官不愛錢。白發高堂年八十,留居破屋割三椽。”袁崇煥曾有〈憶母〉詩一首:“夢繞高堂最可哀,牽衣曾囑早歸來。母年已老家何有,國法難容子不才。負米當時原可樂,讀書今日反為災。思親想及黃泉見,淚血紛紛灑不開。”
袁崇煥中進士的主考官韓爌,是東林黨的有名人物,袁崇煥在天啟年間被魏忠賢逼迫而落職,韓爌很傷心,因而流淚。袁崇煥大為感動,賦詩一首,〈聞韓夫子因煥落職泣賦〉:“整頓朝端誌未灰,門牆累及寸心摧。科名到手同危事,師弟傳衣作禍胎。得附青雲能不朽,翻令白眼漫想猜。此身早晚知為醢,莫覆中庭哭過哀。”“醢”是斬為肉醬,漢高祖殺大功臣,往往將其醢為肉醬,賜給其他功臣以威嚇。袁崇煥自料個性鯁直,遲早會給皇帝醢了,勸老師韓爌將來不要把我的肉醬倒在中庭而傷心。不料此詩竟然成讖。他也常常想到“功成身死”的問題,認為隻要存心清白,不必學張良那樣明哲保身,功成身退,從赤鬆子遊。袁崇煥認為韓信不聽蒯通的勸告,不起兵造反是對的,雖給呂雉(高祖後呂後)用計殺了,但一死成名,是正確的下場。遺詩〈韓淮陰侯廟〉:“一飯君知報,高風振俗耳。如何解報恩,禍為受恩始。丈夫亦何為?功成身可死。陵穀有變易,遑向赤鬆子。所貴清白心,背麵早熟揣。若聽蒯通言,身名已為累。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呂雉。”
古時,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逝世,往往有神話傳說附在他的身上。《東莞縣誌》記載了一則傳說:東莞水南修三界廟,袁崇煥曾為撰碑文,縣誌中說:“相傳袁崇煥為三界神托生,兒時患背瘡久不愈,會修廟,神像背為漏痕滴破,葺補之,瘡遂痊。及死柴市時,其夜司祝聞神言,謂:‘辛苦數十年,乃今得休息矣!’怪之,後得崇煥死信,眾鹹驚異,當時祀於三界廟後。”
袁崇煥枉死,天下冤之,千百首悼詩,我以為都不及那位三界神所說“辛苦數十年,乃今得休息矣!”一語感人之深。想像袁崇煥數十年中邊關拚命,拋妻別母,生死以之,自期“功成身可死”,直到真的給皇帝殺了,才得休息,真不禁熱淚盈眶矣。
十五
崇禎所以殺袁崇煥,並不隻是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那麽簡單。如果是出於一時誤信,可說他隻是愚蠢。《三國演義》寫曹操誤中周瑜反間計,聽信蔣幹的密報,立刻就殺了水軍都督蔡瑁、張允,等到兩人的首級獻到帳下,曹操登時就省悟了,自言自語:“我中計了!”那隻是片刻之間的事。然而崇禎於十二月初一將袁崇煥下獄,到明年八月十六才處死,中間有八個半月時間深思熟慮。他曾幾次想放了袁崇煥,要他再去守遼,因此有“守遼非蠻子不可”的話,從宮中傳到外朝來。[1]既然有這樣的話,當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極的反間計。他稱袁崇煥為“蠻子”,那是既討厭他的倔強,卻又不禁佩服他的幹勁和才能。
然而為什麽終於殺了他?顯然,崇禎不肯認錯,不肯承認當時誤中反間計的愚蠢。殺袁崇煥,並不是心中真的懷疑他叛逆,隻不過要隱瞞自己的愚蠢。以永遠的卑鄙來掩飾一時的愚蠢!
為什麽隔了這麽久才殺他?因為清兵一直占領著冀東永平等要地,威脅北京,直到六月間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以前,崇禎不敢得罪關遼部隊。要等到京師的安全絕對沒有了問題才動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殺,而是不敢殺。他對袁崇煥又佩服、又害怕,內心有極強的自卑感。殺袁崇煥,是自卑感作祟。
當滿清大軍兵臨北京城下,辮子兵燒殺擄掠的消息不斷傳入耳中,崇禎心中充滿了驚恐,就像嚇壞了的困鼠撕殺同類一樣,隻聽到一個毫不足信的謠言,便下令將袁崇煥投入獄中。他怕這個人的英悍之氣,怕他的蠻勁和戰鬥精神,怕他在手握兵權之際搶了自己的皇位,南宋時高宗趙構殺嶽飛,這種心理也有作用;他的祖宗朱元璋殺大將李文忠、馮勝、傅友德、朱亮祖、藍玉,是怕自己死後這些大將搶兒孫的皇位。隻不過比之朱元璋與趙構,崇禎更加年輕,更加缺乏才能、智慧、經驗、知識,更加暴躁多疑。他如果放了袁崇煥出獄,命他帶兵抗清守城,隻證明自己的愚蠢和懦怯。越是愚蠢懦怯的人,越是不肯承認。認錯改過,需要智慧,需要勇氣,他所沒有的,正是這些品德。
崇禎在位十七年,換了五十個大學士(相當於宰相或副宰相),十四個兵部尚書(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書,像袁崇煥這樣加兵部尚書銜的不算)。他殺死或逼得自殺的督師或總督,除袁崇煥外還有十人,殺死巡撫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個兵部尚書中,王洽下獄死,張鳳翼、梁廷棟服毒死,楊嗣昌自縊死,陳新甲斬首,傅宗龍、張國維革職下獄,王在晉、熊明遇革職查辦。可見處死大臣,在他原不當是一件大事。這些兵部尚書中,有些昏憒胡塗,有些卻也忠耿幹練,例如傅宗龍,隻因為向崇禎奏稟天下民窮財盡的慘狀,崇禎就大為生氣,責備他道:“你是兵部尚書,隻須管軍事好了,這些陳腔濫調,說它幹什麽?”後來便將他關入獄中,關了兩年。
崇禎傳下來的筆跡,我隻見到一個用在敕書上的花押,以及“九思”兩個大字。“九思”出於《論語》。孔子說:君子有九種考慮:看的時候,考慮看明白了沒有;聽的時候,考慮聽清楚了沒有;考慮自己的表情溫和麽?態度莊重麽?說話誠懇老實麽?工作嚴肅認真麽?遇到疑難,考慮怎樣去向人家請教;要發怒了,考慮有沒有後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時候,考慮是不是該得。這就是所謂“九思”。[2]此人大書“九思”,但自己顯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後,得了個“思宗”的諡法,總算有了一思。
崇禎既大書“九思”,《論語》、《孟子》這種儒家典籍當然是熟悉的。袁崇煥考中進士,四書五經非熟讀不可。當袁崇煥從錦寧前線率師回援北京之時,我真希望他的幕僚或朋友能抄一段孟子的話給他看。《孟子·離婁》:“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袁崇煥援軍抵達北京城下,崇禎不體恤兵將遠來勞苦,反而對之疑忌,不準進城休息,早已“視臣如土芥”了,袁部即使不視他為寇讎,也大可不必再為保衛他而拚命血戰。
我九歲那一年的舊曆五月二十,在故鄉海寧看龍王戲。看到一個戲子悲愴淒涼的演出,他披頭散發的上吊而死,臨死時把靴子甩脫了,直甩到了戲台竹棚的頂上。我從木牌子上寫的戲名中,知道這出戲叫作“明末遺恨”。哥哥對我說,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當時我隻覺得這皇帝有些可憐。
一九五○年春天,我到北京,香港《大公報》的前輩同事李純青先生曾帶我去崇禎吊死的煤山觀光懷舊,望到皇宮金黃色的琉璃瓦,在北京春日的豔陽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禎在吊死之前的一刹那曾站在這個地方,一定也向皇宮的屋頂凝視過了,盡管這人卑鄙狠毒,卻也不免對他有一些悲憫之情。
他孤獨得很,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因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見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議,君臣相對而泣,束手無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寫了“文臣個個可殺”六個字,給身邊的近侍太監看了,當即抹去。他在自殺之前,用血寫了一道詔書,留在宮中,對李自成說,這一切都是群臣誤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屍體,可以將我的文武百官盡數殺死。[3]可見他始終以為一切過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為他辦事的人。
他哥哥天啟從做木工中得到極大樂趣,依戀乳娘,相信魏忠賢一切都是對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禎卻隻是煩躁、憂慮、疑惑、彷徨,做十七年皇帝,過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辦好國家大事,卻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是。
皇帝是不能辭職的!
他沒有一個真正親信的人,他連魏忠賢都沒有。他沒有精神上的信仰,一度聽了徐光啟的勸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愛子悼靈王生病,天主沒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對天主失卻了信心。他沒有真正的愛好。他不好女色,連陳圓圓這樣的美女送進宮去,他都不感興趣而遣出宮來。
在中國幾千年曆史中,君主被敵人俘虜或殺死的很多,在政變中被殺的更多,但臨危自殺的卻隻有崇禎一人。由於他的自殺,後人對他的評價便比他實際應得的好得多。隻因他不好酒色,勤於政事,後人就以為他本身是個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說他並不真的十分胡塗,隻不過受到欺蒙,一切壞事都是群臣幹的。[4]隻因他遺詔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殺死一個百姓,後人便以為他真的愛百姓(難道他十七年中所殺的百姓還少了?)。隻因他說過“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後人便以為明朝所以亡,責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實他說這樣的話,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國之君。他擁有絕對的權力,卻將中興之臣、治國平天下之臣殺的殺、罷的罷,將一批亡國之臣走馬燈般換來換去,那便構成了亡國之君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