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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賭場裏消費超過兩萬元人民幣,就能享受免費的客房服務。

    那枚籌碼呈紫色,邊緣泛著暗啞的光澤,林東權看不清上麵標注的數字,卻意識到其價值不菲。幾名服務生馬上殷勤地圍攏過來,主動為兩人端茶送水、開道引路。

    宋琳從托盤上取了兩杯香檳,又側首用中文說了句什麽,便有人小跑著前去按下電梯。

    “你知道的,”她附在林東權耳邊低聲道,“莊家從來不問錢從哪兒來。”

    兩人就像一對揮金如土的情侶,非常自然地融入賭場的環境中,任由服務生指引,走進酒店住客的專用通道。

    電梯停在頂樓。

    閘門緩慢拉開,鋪滿羊毛地毯的長廊展現眼前,牆壁上掛著裱狀精致的油畫,兩兩相對的門扉之間相隔很遠。他們被引進走廊盡頭的一間套房裏,金碧輝煌的裝修風格和樓下大廳類似——整座賭場似乎都在提醒客人:還有這麽多錢沒有花出去,為什麽不給自己找點樂子呢?

    宋琳很快便將服務生打發出去。

    隻見她踢掉高跟鞋,在房間內巡視一圈,仔細檢查各個不起眼的角落,最後將窗簾拉好,點頭確認道:“沒問題。”

    林東權這才鬆了口氣,徹底癱軟在大床上,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接下來的半個月,他都沒有走出房間:傷口需要治療,精神亟待恢複,之前的旅途實在漫長,途中經曆的種種又太過驚心動魄。警報解除後,整個人都瀕臨崩潰的極限,再也無法勉強維繼。

    羅先市的東海半島是香港人的地盤,為了讓賭客們盡興,這裏的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甚至建有獨立的發電機組和海水淨化係統。日常用品則全部從中國進口,有些甚至自碼頭海運而來,絲毫不受聯合國製裁決議的影響。

    正因如此,酒店客房部的醫務室配備了全套外科設備,消炎藥也可以隨意選用。醫生和護士是香港人,服務態度十分專業,從未過問林東權一身狼狽的原因,每日巡診僅就病情進行討論,絕不多說一句。

    宋琳一直睡在外間的沙發上,即使看守,又是警衛。她枕邊放著水果刀,睡眠也很淺,淺到林東權不確定她每晚是否睡覺。

    到了白天,她會抽空去樓下轉幾圈,有時候賭一兩把,有時候隻是單純旁觀。

    盡管沒有說明,但林東權相信對方是在等待接應。

    朝鮮國內的所有郵政網絡、無線電訊號全都受到監控,不可能采取實時通信的方式建立聯係。像他們這樣私自入境、沒有合法身份的偷渡者,即便能在賭場落腳,若要采取任何行動,還是需要本地人的協助。

    傷好之後,林東權也越來越焦慮:躲在賭場這個銷金窟裏,雖然沒有任何風險,但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盡管知道再回韓國的可能性很小,他還是渴望得到親人的消息,知道自己的犧牲和付出並非白費。

    麵對質詢,宋琳表現得很淡定:“日僑是二等公民,幾乎沒有行動自由,但他們知道到哪裏來找我,所以,隻能繼續等下去。”

    “這就是你所謂的安排?”林東權氣得從床上坐起來。

    她聳聳肩:“我們在朝鮮。”

    看著對方滿臉無辜,所有情緒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令林東權不得不放棄追問。

    經過一段時間的和平相處,宋琳不再是他記憶裏的冷血傭兵,反倒多了些人情味——偶爾還會像這樣撒嬌賣萌,簡直防不勝防。

    有毒的植物總是色彩豔麗,林東權提醒自己,誘使他人卸下防備,原本就是殺手通用技巧。

    那天夜裏,樓下的賭場依然燈火通明,客房門外,突然傳來間歇的敲擊聲。

    林東權瞬間睜開了眼睛,卻見宋琳已經抵近自己的床沿邊,用手指在唇邊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為了方便行動,他們睡覺時都沒有換衣服,必需品放在隨身的小包裏,拿上就能走。

    臥室窗台上,有一捆用床單係成的長繩,是備用的逃生通道。

    黑暗中,兩人四目相對,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連呼吸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音。

    “咚、咚咚。”

    門外人似乎很緊張,敲擊的力道不夠穩定,但確實是在重複某個固定節奏。

    宋琳衝林東權壓壓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隨即緩緩轉過身去,悄無聲息地走向外間。黑暗中,那抹輕盈的影子就像一隻大型貓科動物,靈活而優雅,卻蘊含著隨時置人於死地的力量。

    隻見她俯身趴在地上,透過門板的縫隙,默默數點走廊上的人影。確認走沒有問題之後,方才清清喉嚨,用中文問到:“誰?”

    “客房服務。”

    門外人傳來稚嫩的女孩聲音,氣息些微顫抖,顯得愈發緊張。

    宋琳撐著手肘站起來,說話也有了幾分底氣:“什麽服務?”

    “……快遞。”

    林東權毫不懷疑,再這樣繼續對話下去,門外訪客遲早要哭出聲來。

    好在雙方已經接上暗號,排除了被人設置陷阱的可能性。宋琳很快便打開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將那女孩拉進房間。

    從徹夜留燈的走廊,到黑漆漆的客房,女孩的眼睛顯然還沒有適應。

    在黑暗中蟄伏已久的林東權卻看清了她的裝扮:正值寒風料峭的深冬,小姑娘卻還穿著單衣單褲;腳上的布鞋早已破破爛爛,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巴掌大的小臉瘦得脫形,凍得瑟瑟發抖,發出磨牙的聲音。

    睜著一雙暫時無法視物的大眼睛,女孩用韓語茫然問道:“是姐姐嗎?”

    宋琳皺眉:“你怎麽又瘦了?”

    下一秒,女孩巡聲撲進她的懷裏,如釋重負地慨歎道:“真的是姐姐!”

    右手格擋、左手摸刀、退步向後——林東權驚訝地發現,麵對訪客突如其來的親密行為,宋琳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殺人自衛。

    好在她很快調整過來,將左手硬生生地掰正,強迫自己盡量放鬆:“是我,小吉。”

    被稱為“小吉”的女孩已經適應黑暗,勉強退開半步,抽抽噎噎地說:“對不起,姐姐,村子裏斷糧了。我讓相哲幫忙照顧奶奶,又挖了三天人參,好不容易才申請到許可證……”

    “沒關係,”宋琳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我們到這兒的時間也不長。”

    小吉這才意識到房間裏還有其他人。

    林東權也從床上坐起了來,遠遠看著和堂妹一般大的女孩:盡管年紀差不多,小吉卻因為營養不良,顯得發育遲緩,甚至比堂妹矮了兩個頭。

    “你是記者哥哥嗎?”那雙因為消瘦而深深凹陷的大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盯住林東權,語氣裏充滿期待。

    男人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卻見小吉跪倒在地,匍匐著向他爬過來:“哥哥,請救救我們!姐姐說過,隻要你來了,我們村的人就都能得救!”

    林東權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推辭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宋琳,快管管她!”

    “這個冬天太冷了,”不顧勸阻,女孩跪在他腳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村裏老人死了一半,再拖下去,連奶奶都會沒命……我隻有奶奶這一個親人了,哥哥,求求你救我們……”

    “你先起來!”林東權縮進床角,除了避讓對方的“大禮”,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的宋琳,卻已經收拾好需要攜帶的物品,穿上防寒保暖的衣物,走過來抱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小吉還在往地上磕頭,頗有幾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思。林東權隻好連滾帶爬地躲到女人身後,氣喘籲籲地問:“她……你,你們究竟想讓我做什麽?!”

    “僑民村是勞動黨的重點監察對象,每個日僑聚居點都安裝了監控設備,確保平壤的統治者掌握動態。”黑暗中,宋琳語調平靜、思路清晰地說道,“信號經‘光明網’實時傳遞,相當於內封閉的‘阿格斯’係統。”

    聽到那熟悉的名詞,林東權終於緩過勁來,隱約預感到對方不辭辛勞,將自己綁架至此的目的。

    “全朝鮮的僑民村都是六十年代統一建造的,最近安裝的監控係統也都是一樣的。小吉帶我們進村,你用最短的時間將代碼植入中控係統,確保能夠遠程控製所有攝像頭、截取到它們所采集的圖像。”

    頓了頓,宋琳轉過身來,目光鑿鑿地看著他:“我們要讓全世界看到,這些人正在遭受怎樣的苦難;我們要讓勞動黨知道,封鎖消息無法讓真相被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