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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相見,已是半年之後。

    這一次,宋琳背後站著李正皓——事先沒有任何預警,足以將林東權嚇出一身冷汗。

    他臉上的傷疤觸目驚心、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視線變得異常淩厲。盡管說的都是場麵話,提的請求也合情合理,那股仿佛從地獄裏帶出的氣息,卻讓人不寒而栗。

    林冬權沒忘記在漢南山上的交手,也清楚對方為何會身陷囹固,幾乎在房門打開的同時,就感受到強烈不適。

    無聲的仇恨和赤&裸的敵意,很難說哪一樣更可怕。

    長年累月的與世隔絕,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忍受酷刑……任誰經曆過這一切,性情恐怕都會有所改變。

    無論先前的計劃多麽完美,麵對這樣的李正皓,林東權以為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琳卻相當篤定,堅持要等到對方表態,再做後續安排。林東權的異議被駁回,隻得放下顧慮,一心完善“阿格斯”係統。

    與此同時,位於龍興十字街的公寓人去樓空,新來的管理員口風很緊,拒絕透露任何信息。事實上,不止是李正皓,就連房間裏的竊聽器也被回收幹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回憶起地下室的那場交鋒,宋琳對自己的表現很有把握——事先反複練習,小到一個眼神、大到環境背景,每句台詞都經過精心設計,不可能對李正皓毫無觸動。

    她一直以為,像這樣自尊心過強的男人,如果不能軟攻,就隻能硬取:孤注一擲的激將法,往往比擺事實、講道理,更有說服力。

    對方用全然消極的態度回應策反,恰好證明他並非無動於衷。

    倘若信念真的那麽堅定,不管如何風雲變化,都會無所畏懼;隻有內心發生了動搖,才會試圖回避,爭取思考和決策的空間。

    懷疑就像種子,埋進心底不見蹤影,卻終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9月9日國慶節,平壤國際婦女協會(piwa)組織的慈善晚宴如期舉行。

    受到美、日、韓的排擠,和朝鮮建交的國家很少。除了中國和俄羅斯,市郊使館區隻有二十四個國家的大使館。加上國際組織及其下屬機構,數十棟小樓零散分布在青山綠水之間,在遠離普通平壤市民的地方,勉強充當著和睦親善的圖騰。

    所謂“平壤國際婦女協會(piwa)”,是由外交官夫人們創建的民間組織。

    朝鮮常年閉關鎖國,沒有資本主義腐化墮落的那一套。這些太太們失去了聊以自&慰的各種消遣,隻能彼此走動,靠謠言八卦和拉幫結派打發時間。

    作為巴解組織的特別代表,宋琳還是情報學院的教官,平時都在市區活動,與協會裏的其他人沒有交集。每逢重大節日,婦女協會趁機舉辦各種活動應景,她能推就推,推不掉就裝病缺席。

    正因如此,在朝鮮生活近兩年,外交圈裏依然沒幾個人認識她。

    對宋琳來說,情況卻恰好相反:a國大使即將卸任,空降的接替者會遭到聯合抵製;b國使館的武官夫人不甘寂寞,勾搭了秘書處的小鮮肉;c國領事行多次賄上司,隻求早日調離崗位……

    有些信息來源於“阿格斯”係統,有些則是她旁敲側擊所知,並不比參加聚會的收獲少。

    日暮西山,陣陣秋風吹過廊前的輕紗,留下一片金色的光影。寬敞的大廳裏,水晶燈早早亮起,為即將開始的舞會暖場。客人們在桌椅間穿梭,時不時停下腳步,互致微笑、輕碰酒杯,爆發出陣陣低沉的笑聲,仿佛老友久別重逢,感慨情真意切。

    天知道,這些人幾乎每天見麵,想避開彼此都不可能。

    宋琳獨自站在樓梯旁,噙著嘴角看向眼前的一切。

    她身穿一襲銀色長裙,流暢的線條凸凹起伏,襯托皮膚光滑白皙。及肩短發緊貼頭皮,被收攏得服服帖帖,勾勒出輪廓清晰的側臉。高跟鞋造型簡潔,精致的緞帶纏繞腳踝,像條銀色的小蛇,遊弋在珠玉之間。

    參加晚宴的賓客眾多,全都聚集在大廳正中,很少有人注意到角落裏的觀察者。那雙黢黑的瞳眸來回逡巡,偶爾掃向入口處,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似乎在等待什麽。

    晚宴從下午開始,期間提供無限酒水和甜點,供人隨時取用。與朝鮮羸弱的國力相比,各種外交款待始終維持在水準之上,絲毫看不出其所麵臨的經濟困難。

    傍晚時分,活動迎來最後的高&潮——金聖姬,最高領導人的親姑媽、平壤國際婦女協會的主席,終於在一眾隨扈的簇擁下,抵達了宴會大廳。

    瘦削的婦人滿臉褶皺,比實際年齡更顯老態,一身枯骨包裹在幹涸的皮囊裏,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散架。每走兩步,她便要停下來大口喘氣,若非有厚重的皮草遮掩,簡直令人不忍直視。

    賓客中傳出竊竊私語,似乎不止一個人驚訝於眼前所見。

    坊間傳言,金聖姬前兩年身患重病,已經很少公開露麵。然而,今天不僅是婦女協會的晚宴,更是朝鮮的國慶日,協會主席作為東道主,有義務蒞臨現場,擺出基本的姿態。

    這也是宋琳來到這裏的原因。

    她還清楚記得去年的場景,金聖姬那時雖然也幹枯瘦弱,卻不至於舉步維艱。如今,那股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頹然氣息,已經如同噩夢般驅之不散。

    短暫的錯愕之後,外交官們回過神來,紛紛禮貌地致以掌聲,大廳也再次熱鬧起來。

    金聖姬由人攙扶著站定,勉強地揮了揮手,幹癟的嘴角咧開些許弧度,便算是打過招呼了。

    即便站得很遠,依然能夠看到老婦那口發黑的爛牙,宋琳的心也重重往下一沉。

    久居妙香山、受到專人看護、拒絕一切會見請求——這一切似乎並沒有治好金聖姬的“慢性病”,反而還愈發嚴重了。

    渴望得到特批的商人、需要政策支持的官員、試圖攀交情的老友……很多人和宋琳的想法相同,隻想趁此機會麵見金聖姬,立刻像蒼蠅蚊子一樣撲過來。

    成群的隨扈當即組成人牆,將騷擾者徹底阻隔在外,確保沒人能夠接近金聖姬。

    遠遠看著大廳裏發生的一切,宋琳不以為意,轉身從侍者手中端了杯香檳,小口啜飲起來。

    金聖姬患有一型糖尿病,餐前必須接受胰島素注射。歡迎儀式結束之後,她會被帶去大廳旁邊的醫療室,那才是接近目標的最好機會。

    正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廳裏時,門廊外再次傳來尖銳的刹車聲。

    掛著軍牌的黑色轎車上,迅速下來一眾人影,遠處的還停著著幾輛軍用卡車,荷槍實彈的士兵正跑步前進,迅速包圍了整棟大樓。

    在公眾場合擺出這樣的陣勢,明顯違背了基本的外交禮儀,大廳裏一片嘩然。

    宋琳果斷扔下酒杯,快步走進服務人員的專用通道,沿著提前考察過的路線,筆直衝進醫務室,與這裏的專職醫生撞了個正著。

    大廳裏傳來喧嘩與吵鬧的聲音,眼前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卻還不明就裏,皺眉質問道:“你是誰?為什麽……”

    話沒說完,她已經被一掌劈暈在地,隻剩四肢還在無意識地抽搐。

    宋琳欺身向前,脫掉醫生的白大褂,迅速穿戴完畢,又用繃帶綁住對方的手腳,將人塞進了書桌下的空格裏。

    彎腰將長裙挽成結,確保不會從衣襟下露出來,又醫用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她在鏡子前轉了個圈,相信自己已經偽裝成功。

    大廳裏漸漸安靜,隻剩幾個人還在嚷嚷,顯然是做著最後的反抗。直到簧片與金屬相互撞擊,傳來一陣子彈上膛的聲音,門外便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就像突然出現的休止符,結束了一切爭論。

    “我會跟你們走,但要等到晚宴結束。”金聖姬終於表態,嗓子沙啞、氣息虛弱,態度卻不容置疑,“這裏是外交場合,請維護朝鮮的國家尊嚴。”

    軍方代表似乎作出了某種回應,隔著牆壁聽不太清,大廳裏的人們卻仿佛鬆了口氣。有士官發出指令,收槍的撞擊聲響成一片,整齊的腳步聲隨即越靠越近。

    宋琳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杆坐好,假裝伏案書寫病曆。真正的醫生卻縮在桌子底下,始終保持昏迷狀態,沒有任何動靜。

    醫務室的門便被從外向內推開,撞擊在牆壁上,發出巨大聲響。

    金聖姬被一群軍人的簇擁著走進來,步伐緩慢卻趾高氣昂,滿臉不容質疑的權威。

    軍銜最高的長官跟在她身後,不慌不忙地拄拐前行,一雙灰色眼瞳淬冷如冰,不帶任何感情地發布命令:“請為金主席檢查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