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20夜 白茅嶺之狼一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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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監獄,遠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深山,有個恐怖片式的名字白茅嶺。
白茅嶺是上海管理的農場,是教化勞改犯重新做人的地方,有許多說滬語的幹警。上海人管被釋放的勞改犯叫“山上下來的”,說的就是這座山。從前我一直以為那叫“白毛嶺”,聽起來更陰森更有想象力,仿佛跟白毛女存在某種聯係。
那年冬天,每逢日落,就是白茅嶺最漫長的一夜。東邊和北邊,連綿不絕的白茅嶺,早已降下白霜。西邊和南邊,是寬闊的無量河。四麵無處可逃,天然的大監獄。剛過十二月,無量河蜿蜒的水麵,結了一層薄冰,多年未見此景。監房、宿舍、兵營還有農舍,均無暖氣,隻能燒山上的幹柴。囚犯們蓋著薄薄的被子,互相摟抱取暖。值班的幹警最難熬過長夜,唯有痛飲劣質白酒。清晨,隔著鐵窗向外望去,是屋簷底下長長的冰,開春的油菜花地和茶園,盛夏的稻田和果樹,秋天鬱鬱蔥蔥的山嶺,遠看都像塗抹過一層白石灰,仿佛整個白茅嶺被移植到了西伯利亞。屋裏屋外,每寸空氣,潮濕刺骨,鑽進毛細血管,潛入七情六欲。
比冬天更可怕的是狼。七十年代的白茅嶺,有什麽會同時出現在所有人的噩夢中?便是狼這種動物。狼會吃人。除了農家牛羊,狼最愛吃小孩。白茅嶺有所學校,家長多是幹警與農場職工。楓林染紅的時節,有個一年級的小學生,在放學路上被狼吃了,隻剩殘缺的骸骨。傳說中的大灰狼,並不隻是大人們用來嚇唬小孩的。農場職工決意複仇,向部隊借了自動步槍,在深山掏到狼窩,擄獲七隻小狼崽。剛出生的小狼,滿嘴奶味,像一窩毛茸茸的小狗。它們被剝皮處死,血淋淋地吊在農場門口。當晚,整個白茅嶺的囚犯、幹警、職工還有士兵,都聽到荒野裏的狼嚎,從午夜持續到天亮。讓人心裏潮濕得發黴,生出密集的狼毛來。
次日早上,掛在農場門口被剝了皮的七隻狼崽,消失不見了。不久,一個職工晚上出門解手,遲遲未歸。老婆拖著眾人去找,發現在茅坑邊的屍體喉嚨被咬斷,差不多放光了血。大家都聞出了狼的氣味。隔了一日,午後的太陽下,有個職工獨自在茶園幹活,突發慘叫。等別人趕到,發現他已被咬得麵目全非,鮮血染紅了茶樹枝幹。整條大腿都不見了,連著命根子咬斷,被狼拖到林子裏作了午餐。自此以後,大白天沒人敢落單。下地幹活必須三人一組,隨身攜帶獵槍,最起碼得有鐮刀之類的防身。獵狼隊使用部隊的56式自動步槍56式至今仍是一種致命武器,威力頗猛,在方圓幾裏內嚴密搜捕。
白茅嶺有對夫婦,夏天有了第一個孩子。懷孕時就被看準是男孩,生下來足有八斤四兩。十月初一,寒衣節深夜,夫妻倆被某種聲音驚醒,發現繈褓裏的孩子沒了。窗戶被頂開一道縫隙,殘留幾綹灰色狼毛。女人瘋狂尖叫,左鄰右舍提著獵槍趕來,搜索到雞叫天明,有人在山林邊緣,找到兩塊染血的繈褓碎片。年輕的媽媽哭暈過去,大夥卻不敢進山捕狼。最近一個月,有十個男人命喪狼腹。幾具殘缺的屍體旁邊,自動步槍未曾放過一彈。白茅嶺的狼動作極其迅速,目標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咬斷了脖子。
一頭尋仇的母狼?!
一九七六年年末,白茅嶺農場發回上海的報告,將之形容為“狼災”。冬至,紛紛揚揚的大雪降下。每逢這種年景,狼群出沒最為頻繁,人與家畜也更易成為狼的獵物。狼嚎如常光臨白茅嶺。監獄崗亭打開探照燈,瞄準風中聲音的方向。小土丘上,發現那頭狼的身影,狼毛蓬鬆垂落,像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斜眼放著綠光。
清晨,大牆內的某間牢房,十幾個犯人陸續醒來,發現他們中的一個,平日裏健壯的大塊頭,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喉嚨被咬斷了。監房裏彌漫著血腥味,還有狼身上特有的臊氣。鐵欄杆上有幾撮灰色狼毛。這意味著昨晚,那頭狼秘密潛入監獄,成功躲過各種防範,沒發出任何聲音,殺死了熟睡中的囚犯。它不是來吃人的,死者雖然肥壯,但沒缺多少肉,隻有渾身狼爪的傷痕。
白頭發的老獄警,接連抽掉半包大前門。案發現場煙霧騰騰。幸存的犯人們擠在角落,貪婪地吸鼻子,吞下充滿煙味的空氣。躺在中間鋪位上的死人,是白茅嶺唯一的胖子,卻像具被吸幹了的僵屍。老獄警操著一口黃酒甕味的南匯話,令人頗感費解。相比警察後生們,他就是個鄉下土鱉。他的真本事,隻有兩個最老的犯人知道,隻有蹲了大半輩子監獄的人,才能從他後半夜巡邏慢悠悠的腳步聲中,聽出那個名偵探的節奏三十多年前,提籃橋監獄幽長的甬道兩邊的鐵欄杆裏,人滿為患,喧囂騷動,散發出死屍與糞便的惡臭。彼時,他還不是獄警,更不老。他專辦各種殺人大案,登上過申報,被百樂門的小姐們獻過花。他常到監獄提審犯人,穿著灰色風衣,筆挺的皮褲,鋥亮的靴子,偶爾戴上呢質禮帽,嘴裏叼根煙鬥。他很容易被認出來,有人向他吐口水,笑聲邪惡。他穿過甬道,仿佛經過動物園,他把殺人犯看作野狗,綁票團夥當成黑魚,扒手大王視為猴子,但他沒看到過狼,也沒有看到過獅子樣的罪犯。一九四九年,許多警官去了台灣,唯獨他留在上海市警察局,完成與解放軍的交接。他為什麽不走?因為是那福州路啊,有他喜歡的書店和姑娘。幾年後,這條路上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搬去了北京。而作為前名偵探,他走出福州路185號,踏上去白茅嶺的卡車,帶領五百名少年犯,從此二十年如一日,再沒回家。
老獄警又踩滅一根煙頭,看著監房床鋪上的死屍。為子複仇的母狼,或許隻是示威它能輕易殺死任何人,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
但他仍有疑惑,在狼殺人的同時,這間牢房裏還有十二個人,難道都沒有任何察覺?
一個年輕囚犯說:“我看到了。”這小子戴著眼鏡,不像其他凶惡的慣犯。他的鋪位就在死者旁邊。後半夜,他被身邊某種動靜驚醒,聞到一股刺鼻氣味。恐懼充盈了心底。睜開眼睛,月光穿過鐵窗照亮監房。有團巨大的黑影,趴在旁邊的大塊頭身上難道有人半夜來雞奸?為何沒有反抗?不對啊,旁邊那家夥可是個狠角色,平常在監獄裏橫行霸道,都是他幹別人的,怎麽可能被別人幹?不,那個好像不是人類。不錯,它剛咬斷了大塊頭的咽喉,滿嘴都是人血。它也看到了他。
狼的目光。他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在淩晨時分的白茅嶺,監獄的床上看到一頭剛殺過人的狼。狼的鼻子距離他的鼻子,不會超過半尺。狼嘴裏噴出的熱氣,帶著死人的血腥氣,灌進他的嘴巴。狼狠狠地瞪著他,幾乎透過他恐懼的眼球,看穿他悲催的前半生。他不敢叫喊,沒有發出聲音。狼在警告他,要是把其他人吵醒,立刻咬斷他的脖子。他直視狼眼幾秒鍾。幽暗的、綠色的卻又像寶石般的狼的目光。德國納粹的、意大利法西斯的、日本鬼子的、美帝國主義的、地球上一切的邪惡與殘忍的目光,都不如昨晚那雙目光。
在脖子被咬斷之前,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趴下裝睡。他能感到那頭狼從床上起身,腳步像貓似的,靜悄悄地離開監房,從鐵欄杆間鑽出去。他躺在屍體旁邊,自己也像屍體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囚犯們陸續醒來,才響起男人們的尖叫。
獄友們都不責怪他,畢竟當他發現時,旁邊的人已經死了。假如他發出叫喊,非但自己白白送命,周圍那些囚犯驚醒,恐怕也會被這頭野獸咬死。所以,他的沉默,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老獄警記住了這張年輕的麵孔,也記住了他的囚犯編號:19077。大雪一連下了十天。從白茅嶺農場建立的那天起,就未曾下過這麽大的雪。自狼在監獄裏吃人那晚以後,白茅嶺人人自危,為了避免在睡夢中葬身狼口,他們輪流說鬼故事嚇唬自己。狼的體形雖大,骨頭卻很纖細,傳說有縮骨之術,能鑽進很小的洞或縫隙。毫無疑問,又是那頭複仇的母狼。
唯獨老獄警,照舊抽著大前門,蜷縮在宿舍火爐邊,迎來一九七六年的最後一天。默算日子,等到過完年,還有四十九天,就能熬到退休回上海了。
這天黃昏,勞改犯點名時,發現少了一個人。幹警們搜索了整個監獄,包括白天活動過的荒野。冬天出來勞作的犯人不多,崗亭外放哨的士兵,偶爾也會走神,尤其當風雪彌漫,模糊了視線之時。那年頭的白茅嶺,越獄並非難事。別說是人,連狼也能翻牆。某年夏天發洪水,磚砌的監獄全被衝垮,有幾個囚犯和幹警一起被淹死。水田和茶園緊挨著山林,夏天下地勞動的時候,趁著別人稍不注意,囚犯就能輕易逃跑。
越獄者的結局,無外乎幾種被執勤的哨兵開槍擊斃被軍警搜捕抓回來槍斃逃到山上被狼吃了。還有更慘的,九死一生逃回上海,家裏人卻不敢收留,身無分文還沒有糧票,露宿街頭,饑寒交迫,為了能吃上口飯,索性再奔回白茅嶺報到。若在平時,早就全員出動搜捕了。不過,今晚零下十五度,在這樣的雪夜上山,等於自殺。越獄的犯人也是昏了頭,就算僥幸沒被凍死,也會成為饑餓狼群的晚餐。監獄決定,等到明天清晨再行動。但到那時候,要搜捕的就不是逃犯,而是逃犯的屍體了。
白頭發的老獄警,蹲在監獄門口,給自己點上最後一支煙,努力回憶逃犯的臉,想著想著,卻串到了別的什麽麵孔上。不同的臉像烙蛋餅似的,金黃的壓著土黃的,從焦香四溢到冰冷僵硬。
雪,下得稀稀落落。月亮快從濃雲間露出頭了。白茫茫的山上點綴著黑色的毛竹與枯樹。站在監獄前向東望去,山頭輪廓分明,右邊露出一道陡峭懸崖,突出的側麵很像獅臉。那片山崖,又名獅子口,相傳曾是宋朝嶽家軍抗金的古戰場。
平常這個時候,老獄警就要回去值班了。那幾個來自提籃橋、在白茅嶺監獄相伴了三十年的老囚犯,隻有聽到他夜巡的腳步聲,才能睡得安穩。他清點兜裏的煙,剩下一包半,剛夠應付七八個鍾頭。而這一夜,還漫長著呢。
明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莫名其妙地,老獄警想到這句話,很想找個人說說,回頭隻見雪夜裏自己的影子。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54式手槍的,上個月才配發給每個獄警。這種槍威力巨大,可以近距離擊穿薄鋼板和磚牆,通常供軍隊使用。所以,這不是用來看管犯人的,而是為了防範狼的偷襲。彈匣容量八發子彈,但他隻上了七發,因為最後一發容易卡殼。
槍套裏是空的,槍已不翼而飛。幾個鍾頭前,他在負責看管放風的犯人。那時候,風雪正好停了,太陽難得從烏雲裏露頭。雖是零下十五度的淩寒,他坐在陽光下的雪地裏,仿佛做夢回到了三月的春天。但人到底是老了,他坐在一塊榆木樁子上,背靠著光禿禿的籬笆牆,慢悠悠地點了一根大前門。午飯剛吃完食堂的紅燒肉,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幾個囚犯都是些後生,最小的十七歲,嘴上的毛還沒長齊,年長的也不過三十,他們正在堆一個碩大的雪人,不斷用雪塊壘上去,幾乎有兩米多高。還有個下流坯子,用根粗木頭插在雪人的胯下,一副要對著白茅嶺所有女人耍流氓的樣。
老獄警並沒有阻止這些家夥,而是繼續享用他的大前門。冬天的太陽下,風懶惰得靜止不動,煙燒得尤其緩慢,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忽明忽暗。
他做了一個夢。又一次夢見提籃橋監獄,夢見福州路上的小書店和姑娘們,最後居然夢見了動物園,鐵籠子裏趴著一頭睡覺的獅子。
十分鍾後,他被一陣風吹醒。煙頭早把手指燒起泡,他卻沒任何感覺,坐在榆木樁子上,雙眼瞪巴瞪巴,掃過幾個囚犯年輕的麵孔,他們卻詫異驚恐地甚至帶有某種憐憫地看著他。
就剛才坐著抽煙的工夫,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懷疑自己是活著,還是被這些囚犯用繩子勒死,用石頭砸死,或者用獄警的配槍斃了。
槍。下意識摸了摸槍套,空的。
來不及吼叫,就發覺囚犯少了一個他記得那張年輕的臉,戴著眼鏡的斯文樣,在令人眩暈的冬至後的清晨,狼吃人的監牢裏頭。
編號:19077。這挨千刀的小子,趁著老子睡著的空隙,偷走槍套裏的手槍,逃跑了!
幾個正在玩雪人的囚犯,都被19077號的舉動嚇壞了。大家來不及警告19077偷槍會被槍斃,他就已帶著手槍消失在白茅嶺上。
老獄警手裏沒槍,何況山上有狼,必須先把剩餘的囚犯押解回監獄。他沒再點煙,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睡著一輩子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雖然已五十九歲了,但除了頭發已白,他並不像同齡人那樣衰老,反而發根茂盛,身體還強壯著呢。盛夏農忙,他也和囚犯們一起,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收割水稻,身手敏捷不亞於小夥子。
監獄門口,懶洋洋的老狗在喘氣。原子彈試驗那年,他看著這條狗出生,活蹦亂跳了十年。秋天,它還讓農場裏的兩條母狗同時生了兩窩小崽子。可就在幾天前,這條狗沒來由地頹了,先掉兩顆牙,後來是一瘸一拐,再後來尾巴都豎不起來,撒尿沒法蹺起腿,就等著進棺材了。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