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21夜 黃浦江上的白雪公主一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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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訴你一個秘密黃浦江底下埋著一個藏寶箱,換算到今天可以值一個王思聰。

    二十年前,我的初中同學肖皚,他的身高與魯迅先生相同,在學校圖書館的屋簷下,放學後黃昏的星光裏,街邊音像店裏飄散著張學友的吻別,他一本正經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說“喂,蔡駿,你知道嗎?一百多年前,有個英國船長,其實是個海盜。他的帆船環遊過世界,最後停靠在上海。在他被逮捕並公開絞死之前,他把一個沉重的鐵皮箱子,悄悄扔進了黃浦江。那個箱子裏頭,裝滿了海盜的不義之財,有墨西哥黃金、南非鑽石、西班牙銀器”

    肖皚說這是他爺爺臨死前泄露的秘密。他爺爺年輕時是潛水員,日本鬼子曾命令他下水打撈藏寶箱。總共十幾個潛水員在黃浦江裏搜索。那天撞邪了,他們要麽被水草困住,要麽雙腳抽筋,或是遇到凶惡的大魚,最離奇的是被淹死鬼逮住了。他爺爺是唯一的幸存者,幾乎潛到黑暗的江底,在一堆沉船的廢銅爛鐵間,似乎有個發光的箱子。箱蓋打開道縫隙,露出一截長長的頭發女人烏黑光澤的發絲,海藻般野蠻生長著。要不是迅速上浮,雙腿就要被纏住,僥幸撿回一條命。但他爺爺到死都沒說清楚藏寶箱在哪個位置。

    那個傍晚,我完全被他唬住了,相信真有這筆財寶存在,隻要天天下黃浦江潛水,運氣好就能撈起來就像我們最愛的一部蘇聯電影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裏那樣大發橫財。隨便想想,都饞得吐口水噠噠滴啊。如果我有了這筆財寶,就會買個n聽音樂,外加一個正版變形金剛。肖皚的要求更奢侈些,想買台剛上市的日本進口世嘉土星的遊戲機。那時候,我們就隻有這點出息了,買房啊,豪車啊,移民啊,把妹啥的,那都是終結者1裏的未來時代呢。

    初中畢業,我就把這個傳說忘了,去他媽的黃浦江底的藏寶箱,反正輪也輪不到我。

    但,肖皚一輩子都沒忘記過這個秘密。他告訴我,二十年來,幾乎每個星期,他都會到黃浦江邊轉一圈。

    或者,他乘坐渡輪好幾個來回,從十六鋪到陸家嘴,從董家渡到南碼頭。他研究過黃浦江兩岸碼頭的曆史,去檔案館查找租界時期的英文資料,又去海事部門托人調查。所有進出港的船隻都有記錄,如果查到那個被絞死的英國船長停泊在哪個位置,就可以按圖索驥去找了。

    光有這些還不夠,硬功夫是要下黃浦江把藏寶箱撈上來。肖皚去泰國學過專業潛水,每年要飛去兩次,已達到sprss這個層次,再升一級就可以當教練帶學生了。

    今年七夕,他帶潛水裝置下水但剛下到江水裏頭,末班渡輪就從對岸開過來,他差點被螺旋槳大卸八塊。整套昂貴的潛水裝備完蛋了,他落湯雞似的爬上來,失魂落魄地走過外灘,看著無數成雙成對的男女。有個賣玫瑰的小女孩纏著他,肖皚扯下她頭發上的垃圾和菜葉,買了一枝十塊錢的玫瑰。

    他把玫瑰拋進了黃浦江。深秋,肖皚約我在黃浦江邊吃飯。夜色朦朧,對麵是陸家嘴的無數棟高樓,金茂大廈和環球金融中心,在六百三十多米的上海中心麵前,都成了侏儒。

    我們二十年不曾見過,自然有了許多變化。但唯獨不變的是,天哪,他還是那麽矮!

    中學時按身高排座位,肖皚永遠坐在第一排,早上做廣播體操也是第一個,體育課隊列訓練也在最前麵。除了個別幾個女生,他是班裏最矮的那個,經常被誤當作小學生。現在,根據我的目測,肖皚不超過一米六,當然他沒有穿內增高鞋。

    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開拓海外新的旅遊線路,總有便利去泰國玩潛水。他說在書店裏看到我的許多書,想起黃浦江底的財寶。

    肖皚說:“我有種預感,就是今年,我會找到藏寶箱。”他不在意我的目光,仍然暢談那個秘密計劃,怎樣從黃浦江的淤泥中獲得價值連城的財寶,如何把財寶兌換成現金,有地下黑市是專門幹這個的。他估計可以到手十幾個億,至少買幾套房子吧,市中心買套高層公寓,郊區再弄個獨棟別墅,還要買輛邁巴赫的轎車,雇一個司機和兩個保鏢。他製定了周遊世界的路線,不是驢友的窮遊,而是一擲千金的豪華遊,讓迪拜的土豪也甘拜下風。最後,就是女人了,但他對女優或國內明星都沒興趣。

    突然,我打斷了他的黃粱美夢,除非把黃浦江抽幹,否則是找不到這個藏寶箱的。

    假如有一天,黃浦江幹涸了。從浦西外灘到浦東陸家嘴,不再是波濤洶湧的水麵,而是一攤寬闊的壕溝底部鋪滿爛泥和垃圾,百多年來的沉船、殖民者們生鏽的武器、某個法國小姐從巴黎帶來的梳妝台、“二戰”逃難猶太人的鋼琴、日本鬼子的軍刀、“大躍進”後廢棄的鋼鐵、一九六六年抄家時扔下的金條、碼頭拆除時的建築廢墟、二十多年前某個孩子丟失的紅白機還有不計其數的骸骨、幾百台pn、上千台諾基亞洗幹淨還能用、不計其數的高跟鞋。爬下外灘防汛堤,走上江底泥漿,充滿沼氣的臭味。曾經江水浩蕩,在頭頂濁浪翻滾,浪奔浪流而今不複,隻剩魚兒與屍體齊飛,重金屬汙染淤泥共天空霧霾一色。忽然腳底轟鳴震顫,那是越江隧道和地鐵二號線。肖皚兩隻眼睛怔怔的,他是被我的想象感動了嗎?但,他的目光焦點並不在我,而是我的背後。於是,我轉頭往後看,卻見到了她。她。

    好像什麽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個女孩子,看起來十六七歲,腦後紮著馬尾,被風吹得有些調皮。她站在餐廳的窗外,斜倚著欄杆,看黃浦江對岸的燈火。肖皚從座位上跳起來,幾乎撞破那塊玻璃。我指了指大門方向,他跌跌撞撞衝出餐廳。我在餐桌上甩下幾張鈔票,跟在他身後追出去。來到江邊的防汛牆邊,剛才的女孩已不見了。

    他失望地看著四周,對著天空吼了一聲,又低聲說,她可不是鬼魂。一個月後,我腦筋搭錯,忽然想學滑冰,便去滑冰俱樂部報名。

    那是在一個大商場頂樓,有塊小小的冰場,教練在帶一批學員。他們穿著鋒利的冰刀,從冰麵上滑來滑去。要是驟然平視他們,看不到腳下的冰麵,還以為是一群鬼魂飄來飄去。

    我買了一個教程,在收銀台付錢的時候,看到了她。天氣越發冷了,加上冰麵的寒氣,小姑娘雪白的臉頰,凍出了兩塊“紅蘋果”。

    刷完卡,開好發票,我卻賴著不走,反正也沒有旁人,滑冰俱樂部快要下班了。

    “你叫什麽名字?”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有幾分敵意,但還是回答了:“玄春子。”“啥?”

    我沒聽明白,才想起收銀條上有收銀員的名字,真為自己的智商捉急著急。

    “玄春子。”就是這三個字。

    “暈,怎麽像是修仙裏的人物?難道你還在起點中文業餘寫文?”

    女孩回答:“我是朝鮮族思密達。”怪不得,有個韓星不是叫玄彬嗎?我明白了。她的普通話很標準,不過帶著一些東北味。我繼續跟她聊了幾句,她才十七歲,今年高中肄業,剛到上海三個月。聊天到此為止,她不肯留電話號碼或,隻能留微信,這是老板規定的。但我兩手一攤,說我沒用微信,她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而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麵容、她的頭發、她的一切都跟白雪好像啊,當然,僅僅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白雪。小時候有部電視劇十六歲的花季,我們班幾乎每個都看過,有人說拍到了女生洗澡,也是電視上第一次出現早戀。但我記憶更深的,是每次片頭都會提到席慕蓉的詩,片尾會有一段旁白,加上各種名人格言。二七年,我第一次參加台北書展。在101大廈的書店裏,偶遇了女詩人本人。我認識她,但她不認識我。我隻是,安安靜靜地看她侃侃而談。至今還記得她的詩。

    電視上播完十六歲的花季,就被湖南台與台灣皇冠接連不斷的瓊瑤劇占領了,從婉君到雪珂再到青青河邊草的六個夢,直到梅花三弄咆哮的馬景濤同學也就是那年,開學的九月,白雪來到了我們班。

    她叫白雪。

    十六歲的花季裏的女一號也叫“白雪”,演員叫吉雪萍,聲優卻是袁鳴。不過,我們全體男生都覺得,那年秋天來到初二2班的白雪,要比電視上的“白雪”好看得多。

    她的個頭很高,至少有一米七,細細長長的,穿著條白裙子,烏黑的馬尾晃在腦後,掃著男生們的心門。還有那皮膚啊,真像雪一樣白,近乎透明的顏色,可見青色的皮下血管,盯著看還有些恐怖的感覺。

    白雪很快有了一個外號:白雪公主。那時的中學裏有許多回滬知青子女,她也是其中一分子。有的人從小就在上海,她卻剛從黑龍江轉學過來。她媽是東北人,在陰雨綿綿的上海話世界裏,她的東北話就像晴朗的太陽。她父母還在北大荒的農場,送她獨自一人回上海,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裏,準備在上海報戶口和考大學,這樣總比在黑龍江強多了。

    可惜,白雪的學習成績很差,功課完全跟不上。大概是轉學的緣故,也可能本就不是的料。每次考試她都是最後一名,數學簡直白癡,最離譜的是有次交了白卷,氣得老師命令她在走廊站了半個鍾頭。所有老師都不喜歡她,說她必須留級多讀一年,否則會把學校的平均升學率拉低而這一可能性,也成了懸在所有男生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雖然,男生們都愛向女神獻殷勤,更別說是白雪公主了,但白雪有些難以接近,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冷豔高貴,似乎誰都看不上眼。在這座城市,她沒什麽朋友。如果說勉強算有的話,那就是我和肖皚兩個人。

    我告訴她,在格林童話最初的版本裏,白雪公主沒有後媽,迫害她的人是親生母親。白雪說不相信,她媽媽待她很好,隻是她不想再待在那個地方了。但是姑姑嘛她不說了。我問她有什麽愛好,比如啊,看錄像帶啊,讀漫畫啊,甚至打遊戲之類的,她的回答很酷:滑冰。

    那年上海已有了旱冰館,也算是時髦的運動。但是,溜真冰的還絕無僅有。

    白雪說在東北的鬆花江上,每到十一月,就會結上一層厚厚的冰。整個學校裏的孩子,個個腳踩最簡單的冰刀,跑到江麵上去滑冰。她的滑冰技術是最好的,能夠連續在冰上轉好多圈。曾經有個體育老師,看中了她這雙長腿,推薦去哈爾濱的體校練過幾個月,後來受傷才放棄了。

    在我們身邊,白雪隻待了不到半年,在初二的上半學期。從秋天到冬天,她迫切地期待最冷的時節。她說等到十二月底,黃浦江就會結冰,那時候就能上去滑冰了。我和肖皚都在笑她,說打我們生出來開始,無論蘇州河還是黃浦江都沒結過冰。但她頑固地不相信,覺得我倆是在誆她。因為,這是白雪爸爸告訴她的。在來上海的行李裏頭,她特意藏了一雙冰刀鞋,等結冰以後就可以在黃浦江上滑冰了。她把冰刀鞋帶來過學校,穿在腳上給我們看過,刀口寒光閃閃,真是殺人利器啊。正好被老師發現,將她的冰刀鞋沒收,說這個家夥太危險了,萬一切掉學生的幾根手指頭,學校可負不起責任。我想除了安全原因,也是老師對於白雪這種差生的懲罰。

    冰刀鞋被沒收那天,從沒掉過眼淚的白雪,一路哭著回家,雨打梨花般惹人憐愛。我和肖皚,誰都不敢去安慰她。因為她個子高,力氣大,脾氣暴躁,有時會揍男生。這雙冰刀鞋陪伴了她五年,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禮物。

    一個月後,短暫的寒假開始。她原本要回東北過年,卻在回家前幾天消失了。人們最後一次看到白雪,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在黃浦江邊,金陵東路輪渡碼頭附近,有幾個輪渡公司的職工,還記得這個高高的姑娘。我們的白雪公主,再沒出現過。公安局記錄了她的失蹤時間,三年後,戶口被注銷,算作法律死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還有一個秘密肖皚暗戀著白雪,他隻告訴過我,因為身高的差距,不敢讓別人知道。雖然,身高不到一米六,肖皚卻很有自信。男生發育本來就比女生晚嘛。女生長個頭的時候,男生還都是小不點呢。他總覺得,再過幾年,自己就會比白雪高半個頭了。誰都無法預測未來,如果他知道自己長到現在,貼著牆量身高還是一米五九的話,大概就不會那麽想了吧。

    我們從小就知道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的故事。但對肖皚而言,如果,有一個小矮人和七個白雪公主該多好啊!如果,是我們的白雪同學,一個也就夠了。

    他的白雪公主,此刻在何方呢?那晚在黃浦江邊的餐廳,肖皚看到窗外憑欄獨立的女孩子,也是這副白雪般的容顏,甚至差不多的個頭。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滑冰俱樂部收銀員,她叫玄春子,不叫白雪,還是個朝鮮族思密達,讓我如何轉告呢?於是,我決定,不告訴肖皚。徹底忘記白雪吧,這樣對他最好了,我確信。二一五年,冬至夜,又是北半球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寒潮自西伯利亞來襲,席卷過整個北中國,跨越長江,擁抱上海。溫度往下跌落到零下十多度,據說是解放後從未有過的。

    淩晨兩點,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大雪齊刷刷地飄落著。開著空調,我也瑟瑟發抖,每寸空氣都是冰冷的。入睡之前,我最後看了眼微博,卻跳出一條消息紮了眼睛:黃浦江結冰了!

    真的嗎?

    上發了許多張圖片,不少人正在黃浦江邊圍觀呢。這時,我收到一條短信,居然是肖皚發來的,他說他已經趕到黃浦江邊,江麵千真萬確地封凍了。

    冬至這天我去上過墳,老人們說今晚不應該出門,是鬼魂出沒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