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22夜 老閨蜜的秘密一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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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嘴!”小東阿姨第一次失態了,她衝到青青阿姨麵前,幾乎要扇她的耳光。一個悶雷滾過,我媽想要擋在她倆中間,小東阿姨卻靜默不動了,雕塑般頓了幾秒鍾,終於癱坐在椅子上。青青阿姨擦了擦額頭的汗,躲到屋子的另一頭,繼續說下去,“小東,你考上了大學,真是走運啊,而我和抗美留在了崇明島上,可”“你們想知道秘密嗎?”小東阿姨打斷了她的話,當然,所有人都想知道秘密。“誌南,他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他想要跟我結婚,而我答應他了。”這回輪到我媽驚愕了,“小東啊,這是真的嗎?是什麽時候?你怎麽沒跟我說起過?”“就在一九七七年,我跟他說,我參加完高考,就嫁給他。”小東阿姨苦笑兩下,“雖然,我是真的喜歡誌南,但,我對他說謊了。第二年,我上了大學,而他留在島上。我很清楚,我和他之間,隔著一江水。記得離開農場的那天,青青、抗美還有誌南都到碼頭來送我。但我唯獨沒有抬頭看他。坐上回上海的輪船,我趴在欄杆上,大哭一場。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很冷,長江口,無邊無際的。風冷冷地卷來,臉上刀割般的疼。而我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落到江水裏,連個泡沫都不會再有,就算我整個人跳進去,也不過是多個漩渦,轉眼誰都不會再看到,誰都不會再記得。”
這話才說到一半,屋子另一頭隱隱傳來抽泣聲,我知道那是青青阿姨。而我媽走到小東阿姨背後,摟著她的肩膀,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別哭了,青青。”小東阿姨主動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直到現在,有時候,我還會夢見誌南,夢見他打著赤膊在稻田裏勞作,夢見他穿著海魂衫的夜裏,舉著蠟燭跟我說巴黎聖母院裏的卡西莫多。至於,誌南跟抗美是什麽關係?我真的不知道,其實想想,這也不重要吧。離開島上的農場,我不再跟誌南聯係了。而他呢,每個禮拜都給我寫信,寄到我的大學宿舍裏。他在信裏說農場的生活,說他可以弄到外麵的書了,說青青天天吵著要回城,說誰跟誰又打架了,但從未提起過抗美。他還說,想要到大學來找我,但是農場領導不準請假。他問我暑假有空再回島上嗎?他給我的這些信呢,當時我都保存得很好,但我一封都沒有回過。直到,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終於給他回了一封信,信裏隻有三個字我等你。”
“你真的想要嫁給他了?”青青阿姨問,然後自言自語,“那一年,我還在島上呢。”
“誰能想到呢,那年夏天,誌南出車禍死了。”青青阿姨點頭,“是啊,我記得,在島上,從農場到碼頭的公路,他騎自行車,被一輛卡車撞死了,好慘呢,我們都去看熱鬧,腦袋都被車輪軋沒了,隻剩個身體,血肉模糊的。”
“別說了!”我媽堵住青青阿姨的嘴巴,以前她也經常這樣阻止她,在青青阿姨滔滔不絕口無遮攔之時。“其實,隻有我心裏明白:他為什麽騎自行車去碼頭?是因為收到了我的那封信我等你,三個字,他要乘渡輪過江來找我。”小東阿姨說著說著,眼眶早已經濕潤,過去我從未見過她落淚,現在是破天荒頭一回,發現她的臉頰上,正懸著幾滴淚珠。她說“: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早知道,他命裏注定不能離開那座島,不能渡過那條江,我就不會給他寫那封信了。”
我媽給她遞了麵巾紙,小東阿姨任由淚水淌落,似窗外屋簷下的雨水不絕。
“要是誌南不死的話,也許,他現在還在島上,娶了抗美為妻,生了一對兒女,又生了孫子外孫,天倫之樂,日子不錯吧?”小東阿姨閉上眼睛,“至少,比我強多了。”
“小東,你一輩子沒結婚,就是為了這個男人?”“我不知道。”
看著小東阿姨的雙眼,我曉得她還有很多秘密,比如在美國,後來回國以後,她走過很多的路,遇見過無數的人,撞到過數不清的事,心卻終究留在了那座島上。
終於,她抹去淚水,回頭直勾勾看著青青阿姨,卻對著我媽說:“你還記得嗎?那個冬天,我和青青住在你家。早晚青青都守在信箱前,每次郵遞員來送信和電報,他們都會聊好久。”“你在說什麽啊?”青青阿姨撲到小東阿姨麵前,還是被我媽阻攔開了。
“青青,從一開始,你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因此也沒有認真複習,你從心底裏希望別人也考不上,對嗎?”
麵對小東阿姨的問話,青青阿姨搖頭回答道“:但我不會做缺德事!至於,每天都來送信和送電報的郵遞員,你們又不是不認識他!小東,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就是他騎著自行車送來的,我替你簽字拿下後轉交給你的。我說要感謝他,買了幾個油墩子請他吃,讓他大冬天的騎車送信暖暖身子。每一天,我都問他還有沒有新的錄取通知書,最後我和抗美的都沒有收到過。但是,這小子經常下班來找我玩,他隻比我大了兩歲,雖說家裏條件很差,但那時候在郵政局上班,也算是鐵飯碗,總比我們農場好多了啊。”
“嗯,後來,你就嫁給了他。”我媽總算說了一句話。我這才想起,原來說的就是青青阿姨的老公啊。我見過那個男人的,從小記憶裏就有,從他三十多歲夠年輕,到四十來歲半禿了腦門,直到快退休了畏畏縮縮。從前,每年他都會給我帶集郵的定位冊。離上次見到似乎已很久很久了。
“嗯,那時候,他就說,他喜歡我。”青青阿姨似已忽略我的存在,僅把這晚的談話,當作閨蜜間的私語,“老實說,我有些嫌棄他,長相普通,家裏一窮二白,跟我沒半點共同愛好。我隻是想,他工作還不錯,跟他結婚的話,說不定會被調離農場,兩年後,我和郵遞員結婚了,就是你們都認識的那個人。我提前離開農場,回到日思夜想的上海。”
“如果,沒有你在我家的那些天,沒有在信箱前等候錄取通知書,你也不會嫁給他,是嗎?”問話的是我媽,但我想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對,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認識他!”“可是,過去你一直誇你老公,說他雖然沒錢,但是工作穩定,沒什麽不良嗜好,關鍵是對老婆女兒非常好。”“我騙你們的,對不起。”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小東阿姨說。她的眼睛,果然尖利呢。“有時候我會想三十多年前,那個選擇對還是不對?要是我沒有暫住在天潼路799弄的過街樓,沒有天天守著信箱認識了現在的老公,那麽我會不會一直留在島上?我會嫁給怎樣的男人?也許,就是像抗美那樣,跟崇明島的農民結婚。或許,我會生個兒子,長大後就像許多崇明島男人那樣,到上海來當出租車司機。要是這樣,還真的算我走運了。隻是抗美不走運吧,最後一個人孤苦伶仃,被你們送進這座精神病院!”“青青!”
“嗬!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我好走運呢!雖然,我從沒喜歡過我的老公,從結婚的第二年開始,從我們有了女兒開始,我就想要跟他分開來過。但我不敢,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能有什麽好下場呢?你們不會相信的,這些年來,你們所看到的,都是我和他裝出來的,隻有我女兒知道真相,但她也從來不會跟任何人說。有時候,想想女兒,她也蠻可憐的。好吧,就告訴你們,我和他,冷戰了三十年耶穌啊!三十年!”
青青阿姨家裏是信基督的,雖她本人不太信,但耶穌已成了口頭禪。我記得,在我媽的幾個閨蜜裏,青青算是混得比較差的。我讀中學的時候,青青阿姨就曾哭哭啼啼來借過錢,說是為了房子裝修,而她從廠裏下崗了每月隻有幾百塊。直到幾年前,她辦理了退休手續。走運的是,原來家裏的老房子拆遷,她也分到了一筆錢。女兒大學畢業進了外資企業,沒過幾年就結婚嫁人了。雖然,女婿也沒太大出息,但總比別人家有個令父母操碎心的剩女強吧。
停頓片刻,青青阿姨又說:“今晚,索性就不回家了,反正我家老公也不會等我的。這大雨下得啊,讓我這嘴巴,也像水龍頭,再也關不住啦。讓我再說個秘密,你們都不曉得吧我女兒小青,讀高中的時候,跟抗美的兒子學文談過戀愛。”
“還有這種事?你肯定反對的吧。”小東阿姨冷冷地問。“咳,他們兩個啊對了,駿駿你不記得了嗎?以前,我們三家人,一塊兒去西郊公園看動物,你、小青、學文,三個孩子都去玩了。”這話說得我害羞,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是讀小學五年級還是預備班?記不清了。總之,我的年紀最大,他們比我小兩三歲。那時動物園是小孩最願意去玩的地方,看熊貓,看大象,看北極熊,最有趣的是猴山。對了,學文好像很安靜,看起來乖乖的樣子,特別怕他的媽媽。而小青呢,是個愛哭的女孩,被打扮得挺漂亮的,要不是比我小幾歲,大概會特別注意她的吧。
青青阿姨接著說:“小青和學文,是同一年的。學文的功課特別好,小青這孩子不靈,特別是數學差到了一定地步。所以,我經常請學文到家裏來,幫著小青補習數學。那時候,抗美已經離婚回了市區,一個人帶著孩子,租了套小房子,住得離我家很近。小青和學文讀不同的高中,但隻隔了幾條馬路。他們經常一起放學回家,在街心花園寫作業。漸漸的,我有些不放心了。我發現女兒越來越愛打扮,每天早上出門要反複照鏡子。半夜聽電台的流行歌,居然還會默默流淚。雖說女孩子青春期都這樣,但她這一切似乎隻是為了學文。有兩次,我悄悄跟著小青,才發現她跟學文一塊兒去看電影了,好像是那個就是那個一男一女抱著在船頭的”
“泰坦尼克號。”小東阿姨冷冷地補充道。“對,就是那個號,我這腦子啊,快要老糊塗了!當我發現小青和學文談戀愛,剛開始自然是反對,強迫他們兩個分開。我又是要麵子的人,隻跟抗美一個人說了,都沒跟你們兩個說過。可是,孩子大了,管不住啊,那年小青在讀高二,十七歲,最討厭聽媽媽的話。後來,我想通了,也就不再約束女兒了。看看我自己吧,當年為了早點離開農場,嫁給了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僅僅因為他給我的閨蜜親手送來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最慘的是我自己還沒有份!我為什麽不去找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呢?就像小青這樣,那麽單純,隻是喜歡一個男孩,多好啊!對不起,駿駿,這些話實在不該對你說。但要是能重來一遍啊,我也想找個斯斯文文的、好的男孩子,就像學文!”
“後來怎麽樣了?”小東阿姨和我媽都被挑起了聽下去的興趣。女人,果然都是天生八卦,無論十六歲還是六十歲,尤其是對於誰跟誰好上了這件事。“後來我女兒你們知道的終歸是個聽話的孩子,雖說大哭了一場,還是跟學文斷了。其實,我給小青留了個後門,答應等她和學文考進大學以後,就不再幹涉了,隨便他倆怎麽談戀愛。誰又能想到呢?學文剛高考完就走上了絕路。”
原本針鋒相對的小東阿姨,倒也同情地摟著青青阿姨的胳膊,安慰說:“小青現在不是也挺好的嗎?”
“好什麽啊?你們才不知道我的苦呢,學文死後的那個暑期,小青像變了個人似的,木木的,也不出去玩,就算大學考上了第一誌願,也沒見得有任何高興。但她也不哭,整天在床上挺屍,那些天啊,我和她爸都擔心死了,怕她也會跟學文一樣。再後來呢,小青似乎對什麽都沒興趣,大學畢業以後談了兩個男朋友,都是草草了事。直到遇上我現在這個女婿,雖說也沒見他們有多要好。隻是對方家裏有房子,父母都是公務員,結婚條件嘛也隻是中等。我原本以為,小青心裏還一直念著死去的學文,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求婚。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把女兒嫁出去了。這就是命呢。”
看著青青阿姨的頹喪,我完全想起了她女兒小青,有雙烏黑烏黑的眼睛,頭發在陽光底下宛如墨色。眼前昏暗的世界,狂風暴雨,天花板下霎時明亮鮮澄起來,回到十多年前的清晨。還有學文,我想起打紅白機的情景,雖然他是優等生,但玩遊戲也是高手,我倆一起用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b、調出魂鬥羅的三十條命,如此一路打到通關為止。他不太說話,嘴上有圈絨毛,留著劉德華式的中分發型,嘴裏偶爾會哼起“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
最後,等三個女人都不出聲了,我把目光對準了我媽。根本不用說話,疑問已呼之欲出媽媽,你有什麽秘密?天潼路799弄59號“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大學錄取通知書靈異事件”我給今晚發現的秘密所起的代號的案發地,也是我外公外婆的家,我從出生到十歲,差不多有一大半的童年時光,是在這棟過街樓上度過的。
我記憶中的第一天,應該是八十年代初的某個下午,天潼路799弄59號過街樓上,我看到窗外刺眼的亮光,還看到牆上掛著的相框,好像是媽媽抱著嬰兒的我,背景好像是在蘇州的天平山上。那個瞬間,我就有一個疑問我是誰?這不是在裝逼,而是我的記憶裏,真的存有這麽一段,因為是人生的第一段,反倒記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