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23夜 長壽公園的凡·高與卡門一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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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平時悶葫蘆的我,怎麽在這個陌生人麵前這麽多話?是我對畫家都有種親切感嗎?

    他始終沉默著“,沙沙”地畫畫,讓我想起中學時候畫石膏像的感覺。

    忽然,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高凡。”“你是怎麽開始學畫的呢?”

    4

    兩個月後,高凡在公安局的審訊室裏是這樣交代的高中美術老師姓白,那年不到三十歲,體形瘦長,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他的皮膚白淨,眼鏡隱藏目光,很像那時流行的裴勇俊。他不是本地人,師範大學美術係畢業後,被分配到這個終年愁雲慘霧的小城。

    除了文森特凡高,白老師是高凡唯一崇拜過的男人。而文森特凡高也是白老師唯一崇拜過的男人。

    高一那年的美術課,老師拋開課本,單獨講了半個鍾頭凡高,幻燈片依次放出吃土豆的人夜晚咖啡館十五朵向日葵星空割耳朵後的自畫像麥田群鴉。

    兩個月後,美術課交作業,白老師收到一幅臨摹凡高的開花的杏樹。天藍色背景,灰綠色枝丫扭曲伸展,配著無數杏黃色的花朵雖然臨摹的質量低劣,大多數花朵都是模糊的,相較原作,比例也有很大問題,不過,白老師喜歡,盡管是幅水彩畫,乍一看竟有中國畫的感覺。作業沒有留名字,美術老師好久才找到臨摹者二班最不起眼的高凡。

    那個周末,白老師邀請高凡去他的畫室裏玩。所謂“畫室”,其實就是單身教師的宿舍,散發著濃重的顏料氣味,堆滿了各種畫畫的工具,還有未完工的半成品,好多幅都是臨摹凡高的向日葵與麥田。

    高凡說他的畫是自學的,就是把別的男生用來打遊戲和泡妞的時間,用在了素描和水彩上。白老師誇讚他有畫畫的天分,送給他一套全新的顏料,並給他惡補了一些基本功。

    “凡高是二十七歲以後才開始畫畫的,你才十六歲,真的不算晚哦。”白老師這樣對高凡說。

    從此,高凡常來教師宿舍,跟白老師學素描與水彩畫,隔一年就進階到了油畫。年輕白淨的美術老師與男學生往來過密,自然引起風言風語特別是暗戀他又宅腐的女老師們。

    到了高三,大夥兒都忙著高考,早把美術老師忘得一幹二淨,除了決定報考美術學院的高凡。

    因為,高凡從卡門嘴裏打聽到,自己竟跟凡高有相同的太陽星座與月亮星座,這讓他激動得幾天睡不著覺。

    當別人在晚自習和請家教補課,他卻在白老師的畫室裏拚命畫石膏像,補齊素描基本功。

    “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有天晚上,白老師含著一根煙,看著窗外屋簷下淋漓的春雨。

    白老師的家鄉在新疆,父母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偶爾會說起天山腳下的麥田,準噶爾盆地的向日葵,太陽底下大片大片的金黃,像無數蛋餅煎得焦黃,鮮豔得要刺瞎眼睛。但他沒來得及告訴高凡,因為在這裏的氣候帶是見不著的。

    “去哪裏?”高凡放下8b的鉛筆,走到老師身前,細長的脖子上有顆尖尖的核桃,雨滴落到嘴邊茂密的絨毛上。

    “不知道,這個鬼地方,總是要離開的吧。”白老師有些感冒著涼,鼻子塞著,聲音嗡嗡的,像是從地底發出的。

    三個月後,高考結束,白老師真的消失了,再沒回來過,順便帶走了高三女生卡門。至於高凡嘛,早早被美術學院拒之門外。幸好他父母準備好了後路,給他填報了一個本省的大專誌願,還是裝修設計專業的,也能用到畫畫才能。

    高凡依舊在陰雨綿綿飄滿榕樹根須的青苔校園裏。他常給同學們畫像,運氣好的話能賺些零用錢。暑期,他會獨自去省內的旅遊景點,看到有人支著畫架給遊客畫像,大多數拙劣到不堪入目,但依舊有傻瓜願意掏腰包。

    畢業後,他沒找過工作,而是拿起畫筆,在街頭給人畫畫掙錢。他先去武夷山,畫了兩個月,賺的錢,除了填飽肚子,還不夠買顏料的。等到賺夠了火車票的錢,他終於衝出福建省去了三清山,然後是廬山、衡山、黃山、莫幹山廣東汕頭海邊的曠野中,他畫過堆積如山的電子垃圾,如同凡高旋轉的麥田和橄欖樹。他有時住在橋洞底下,民工就成了模特兒,不僅收不到一分錢,還被人罵有病。他被煤礦的保安打過,打到胃穿孔躺在醫院裏,兜裏沒錢被掃地出門。數九寒天的時候,他想要上華山“論劍”,半道幾乎被凍死,跟幾十個流浪漢擠在一塊,靠燒垃圾取暖才活下來。

    高凡的父母嘛,隻知道兒子去了北京,在裝修公司做設計師,每月收入八千元,但要付掉五千元的房租。

    今年春節,高凡決定到這個國家最繁華的城市來試試運氣。他用了兩個星期,走遍上海的大街小巷,也去過外灘之類的旅遊景點畫像,每次都被人趕走,直到來到長壽公園在路口的拐角,有個捧著吉他的流浪歌手,唱bn的光輝歲月,然後是喜歡你,直到海闊天空。他站在歌手對麵,白癡般地看了一下午。夜幕降臨,歌手背著吉他包退場,廣場舞的大媽上台,在鋼琴鍵盤噴泉平台俯衝轟炸最炫民族風。有人支起簡易卡拉,五首歌收費十塊錢,附近的保安、民工、大媽、閑得蛋疼或喝醉了的白領,都趨之若鶩地排隊唱歌,從走調天王到水房歌神,整條路都在開演唱會。

    在長壽公園的一個角落,高凡在紙上塗抹顏色,有對麵的兩棟高樓,有傍晚時分的樹影,有奇形怪狀的雕塑,還有慢慢爬上天空的新月。

    他找了附近的群租房,有個六平方米的小格子間,是衛生間改造出來的,有個狹窄的氣窗,隻能打開三分之一,可以瞥見樓下長壽公園的一角。

    每天午後,他都會搬兩個小板凳,坐在公園的雕塑前麵,立塊“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的牌子。第一天沒有任何人來第二天他做了一筆生意,畫了個中年大媽第三天是周末,連續畫了五個:兩個月沒開單的房產中介小夥子、對麵“外婆家”午休的廚師、被爺爺奶奶帶出來輪滑的小朋友,還有一對早戀的初中生。

    高凡慢慢認識了幾個朋友,同樣在長壽公園討生活:賣體育彩票的、地攤賣黃碟的、攤大餅的、收破爛的要是他一天賺到了幾百塊錢,就會留出二十塊錢請大夥兒吃烤串。

    三個月前,還是長壽公園的午後,高凡默默在畫架上塗抹顏料,有隻塗著粉色指甲的手指,伸到了他的眼前。順著纖細的手指,骨節微微突出的手腕,光滑白皙的胳膊,接著是一雙烏黑的眼睛。春風席卷北方的沙塵陰霾而來,揚起烏鴉翅膀似的長發,而她一身紅裙宛如突發的火災。

    卡門。就算分屍剁碎了,燒成灰衝進抽水馬桶,再分解成各種基本元素,高凡還是能一眼認出她來。

    “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看到你!”卡門說,“多年不見,別來無恙?能為我畫像嗎?”

    “嗯。”“給你一百塊要不要?”“不要。”

    這個午後,無比漫長。高凡的手臂有些僵硬,素描筆不斷地在紙上刷著,勾畫卡門的雙眼。淺一點,再深一點,再細一點,又粗一點,換了從2b到12b的鉛筆,直到這眼睛栩栩如生,烏黑得宛如剛出過事故的煤礦,不忍直視。

    天黑了,但沒有她的眼珠黑。為了感謝高凡的畫像,卡門請他吃十三香小龍蝦。喝了七瓶啤酒,高凡沒說這些年的經曆,隻有卡門滔滔不絕。她說高中畢業後,先去深圳,又去了杭州,做過辦公室前台和房地產銷售,還推銷過山寨紅酒,兩年前到了上海。

    她從小是個神婆,現在亞新廣場開了家塔羅牌算命館。七樓很小的門麵,卡門穿成波希米亞風格,每天做五六單生意。客人大多是九後女生,主要解決的也是戀愛問題。最小的是個初中生,意外懷孕兩個月了,來算命谘詢要不要跟著小男朋友私奔把孩子生下來。她用塔羅牌算了一卦,結果是打掉,小姑娘哭哭啼啼走了,留下兩百塊算命費。

    算命館隻有一扇窗戶,恰巧對準長壽公園,自然也能看到畫畫的高凡。開始她完全沒認出他來,高中分別才七年,他卻像老了十多歲。她隻是好奇,什麽樣的人會天天在那兒畫畫?又是什麽樣的白癡願意花一百塊給他畫呢?觀察了十來天,她突然發現這人有些像高凡。

    高凡說:“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就算見到,你也會立刻逃跑的。”

    “嗯,我也這麽以為。”

    “為什麽?”“別問為什麽。我從來不問這個。”

    酒後微醺,春風迷醉,紅裙在黑夜裏鮮豔奪目。高凡架著她的胳膊,穿過夜總會門口的馬路,去了他的出租房。

    在六平方米的小屋裏,高凡與卡門度過了最漫長的那一夜。

    5

    每次看凡高的麥田,總有種看大海的感覺。風吹麥浪,波濤洶湧,如海洋與天空無邊無際,雲朵就像桅杆上的群帆,點點麥穗就像飛魚躍出海麵。凡高是荷蘭人,從大海手中爭奪土地的民族。他的許多早期作品都畫過大海與海岸線。凡高出生的故鄉津德爾特距離大海不遠,而自殺的地點是巴黎附近奧維爾的麥田。因為麥田就是大海的延伸。塵歸塵,土歸土凡高有個親弟弟叫提奧,是巴黎的藝術品商人。提奧鼓勵凡高開始畫畫,並且支付凡高所有的畫畫和生活開銷。凡高活著的時候,幾乎隻有一個粉絲,那就是提奧。至於高更那些人嘛,與其說是嫉妒凡高,不如說是憐憫。

    沒有提奧,就沒有凡高。

    凡高給提奧寫過很多書信,其中有一封是這樣寫的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到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

    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當我畫一棵蘋果樹,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裏麵的果汁正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果實奮進。

    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

    凡高這輩子畫過男人也畫過女人,顯然他更擅長畫男人,而他畫過的無數男人裏,最擅長的是畫他自己。

    自從認識了畫畫的高凡,我就經常能在長壽公園見到卡門了。不能說卡門打扮時髦,事實上,她妝很淡,或者基本不化妝,衣服看起來也比較普通,隻是顏色比較鮮豔而已。這條長壽路上有十幾家夜總會,每當夜色降臨之際,無數衣著暴露的女孩就姍姍前來上班了卡門不是,顯而易見。

    但有一天,我在長壽路與西康路口吃拉麵,意外見到了卡門。她站在天橋下,風吹過她烏鴉般的黑色長發,連同腳邊的裙擺,仿佛隨時可以飛到上海的天空。

    一輛黑色奔馳停在跟前,開車的男人下來,戴著墨鏡,很有王家衛的味道。

    卡門上了車,男人摘下墨鏡,而我詫異地發現這張臉跟我長得很像。

    幸好那家夥沒有看見我,卡門也沒有,奔馳車絕塵而去,車牌號碼最後四位全是“7”。

    忽然,我可能知道那個人是誰了。有一次我去長壽公園附近的“大桶大”,洗腳小弟抱著熱氣騰騰的水桶上來,隻瞥了我一眼,就投來頂禮膜拜的目光。這是碰上粉絲了嗎?但他仔細端詳了我半天,突然問:“您是七哥嗎?”

    “七哥是誰?”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分外失望地搖頭,真想反問他一句,“你是朝陽群眾嗎?”“您肯定是!我見過您!真的,上次您在我們店裏,還摘下了墨鏡。”“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誰都知道,七哥最低調了,平常總是戴著墨鏡,不讓小弟們認出來。”

    我很自然地想起杜琪峰的黑幫片中與大佬對峙的畫麵,如果我故意插一插褲腰帶,或許對方的小弟真的以為我會掏出一把槍來。

    七哥是誰?

    6

    自打與卡門重逢,高凡度過了這輩子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在長壽公園。

    每個周末,卡門會來到他的房間,做免費模特兒,順便度過一夜。等到高凡醒來,小屋裏隻剩他孤獨一人,唯枕邊殘留有氣味,還有一兩根12b鉛筆般濃重烏黑足夠絞死人的發絲。

    他前些年在四處漂泊,總是用暗黑陰沉,接近於版畫的色調去描繪民工、煤礦與火車站,線條也是粗獷和冰冷的,也可能跟他買不起顏料有關。現在,是卡門讓他的顏色變得明豔,總是用大塊的金色與橙色,表現陽光照射到她的頭發與皮膚上的反光。隻有她的雙眼仍然是烏黑的,但也閃爍著幽靈般的光。

    不但是卡門,高凡筆下的長壽公園,也與眾不同起來。無數高樓和燈火環抱中,整個公園照理是生機勃勃,但他沒有畫出一個人隻有空曠的廣場、孤獨的小徑、荒無人煙的街道,盡管書報亭和地攤都還在,街頭的廣告依然耀眼,全城卻空無一人。但是,畫麵裏依舊充滿各種色彩,所有的樹木、雕塑、建築和流水,乃至天空,全都生機勃勃,耀眼奪目,似乎代替了所有人類的活動。並且,這一切都是在不斷旋轉之中,如同波浪與漩渦,如同卡門黑洞般深不可測的瞳孔,如同吉卜賽女人卷曲的黑發“你是個天才!”卡門這樣評價高凡,除了白老師,沒人這麽說過他。她說認識一些畫廊老板,在莫幹山路50創意園,以前找她占星算命認識的。她可以把高凡的幾幅畫送過去,試試運氣看能不能賣掉。高凡想都沒想,挑選出了十幅畫送過去,都是最近在長壽公園和對麵的小屋裏畫的。

    一個月後,其中有幅畫賣掉了,七萬塊錢,據說買家是個很有品位的海歸藝術品收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