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6夜 蠟像館的一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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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蠟像是很恐怖的東西,將無生命的物質塑為人形,將靈魂禁錮在死亡的眼中,將無盡讚美與終身榮耀幻化為木乃伊般的存在。

    所以,我不太敢去蠟像館之類的地方。其中給我留下巨大心理陰影的蠟像館,在南方某個旅遊城市。在郊外的公路邊,塵土飛揚,據說要造高爾夫球場。孤零零兩層小樓,深紅色油漆外牆,幾乎沒一扇窗,樓頂廣告牌滿是明星照片,襯托出一行大字,模仿某位國家領導人字體杜莎姑娘蠟像館。

    門票標價一百,有物價局和旅遊局公章。檢票處立著一具蠟像,是個中國老頭,又高又瘦,像晾衣架。短袖白襯衫,極不合身的寬大,像罩在骷髏外邊,隨時會從襯衫紐扣裏,迸出一兩根白骨森森的肋排。頭發全掉光了,眉毛稀稀拉拉,胡子倒是幹淨,膚色不深不淺,光溜溜的,蠟黃蠟黃,讓人想起大太監李蓮英。

    突然,蠟像動手打了自己一耳光。竟有隻蒼蠅叮上鼻子,把它當作僵屍產卵生蛆。原來他不是蠟像,隻是這膚色,這形態,還有一動不動的僵硬唯獨眼睛很亮,像深井裏的清水,不像其他老人的無精打采與渾濁。盯著你剪門票時,讓人不由自主想避開,好像多看一眼就會被吸盡精氣。

    進入蠟像館門廳,豎著杜莎夫人的介紹。這個法國女人生於十八世紀,第一尊蠟像作品就是伏爾泰,以後還有盧梭和富蘭克林。法國大革命,斷頭台下屍山血海,她從中尋找人頭,製作頭部模具和蠟像。路易十六和瑪麗皇後被斬首後,杜莎夫人做過他們的死亡麵具。戰爭期間,杜莎夫人移居倫敦。一八三五年,她在貝克街建立蠟像館,原來福爾摩斯是隔壁鄰居。

    至於杜莎姑娘杜莎夫人排行老八的閨女,女承母業,頗有成就。杜莎姑娘蠟像館,作為杜莎夫人蠟像館的子品牌,專注於再現青少年喜愛的大眾明星,擁有上千萬忠實觀眾,本館就是杜莎姑娘蠟像館在全球的第十九家分館。

    首先,看到古天樂版的楊過與李若彤版的小龍女,但這分明是鄉村愛情的劉能,以及困於絕情穀底十幾年的裘千尺,還有一隻酷似老母雞的神雕。雖然如此,旅行團的小夥伴們,還是紛紛愉快地拿起自拍杆。

    同一展廳,張國榮版的程蝶衣與張豐毅版的段小樓,周星馳版的至尊寶與朱茵版的紫霞仙子,流星花園的4,泰囧的徐崢、王寶強與黃渤,甄傳的孫儷,倩女幽魂的王祖賢。最有範兒的,自然是未剪胸版的武媚娘。無論男女都爭相與她合影,或者說與胸合影。最年輕的蠟像,是剛搬進來的小鮮肉,**上陣,隻剩一塊遮羞布,他叫寧澤濤。

    天殺的蠟像館還有二樓,迎麵開來一艘泰坦尼克號,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扮演的與凱特溫斯萊特扮演的rs,相擁在加勒比海盜的背景前,好像這部電影的男一號是約翰尼德普。這層全是老外,瑪麗蓮夢露,裙擺被一根大頭釘固定在了大腿上,為了避免遊客騷擾裙下。

    一大撥歐美明星後,是一衣帶水的日韓鄰邦。高倉健扮演的杜丘與中野良子扮演的真由美,金秀賢扮演的都敏俊與全智賢扮演的千頌伊,居然還有泰國的馬裏奧。最後是盛大陣容的b48,日本妹子擺成各種姿勢。總而言之,這些蠟像都醜哭了。除了有幾分神似的,大多屬於整容前,卸妝後,連續四十八小時熬夜的水準,個別已被潑了硫酸。簡直毀童年。

    一樓出口的拐角,一尊孤零零的蠟像她穿著雲南彝族服飾,青蔥如玉的蘭花指,放在右耳的翡翠耳環旁,好像剛給自己戴上,可惜沒看到阿黑哥。

    阿詩瑪。她是整個蠟像館裏最漂亮的一具蠟像,與電影裏的形象分毫不差,真實到讓人以為是工作人員假扮的。有人憋不住摸了一下,指尖觸及美人臉龐,絕對死人般冰冷。

    “別碰她!”一個低沉的吼聲,晾衣架似的管理員老頭,仿佛從大門口瞬間飄移而來。“可以拍照片,但不能碰。”老頭的氣管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聽起來古怪。

    這個旅行團都是三十歲以下的,沒有五六十歲的大媽,也沒人認識阿詩瑪,更無人上來合影。

    蠟像館還有個題詞壁,整整一麵牆,供遊客塗鴉題字,為了避免在蠟像臉上和胸上刻字,比如“某某到此一遊”“情比金堅”等等。題詞壁五花八門,有人抄了首宋江在潯陽樓上的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能寬容這樣的反詩,老頭管理員也不容易了,假如他明白這意思的話。

    最後,遊客們向導遊投訴什麽垃圾蠟像館,簡直是殯儀館!

    質問導遊拿了多少回扣,要求退還一百元門票錢。導遊當然不肯,一路扯皮回了酒店。人們回頭看“杜莎姑娘蠟像館”荒無人煙的公路邊,隻剩管理員老頭揮手告別,莫名一股恐怖片氣氛。

    當晚,所有遊客躺在酒店床上,夢到了蠟像館,還夢到了紫霞仙子。有人從她手裏抽出一把寶劍,看起來慘遭毀容的她,淡然回答:“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

    此時此刻,杜莎姑娘蠟像館裏,一樓的第二展廳,兩盞昏暗的燈。紫霞仙子手握紫青寶劍,凝視穿著書生服飾、仿佛唱戲歸來的至尊寶。一隻手,布滿皺紋,骨節粗大,樹幹般的右手,將寶劍抽出劍鞘。另一隻手用幹抹布擦淨寶劍。這是一把開過刃的劍,十步殺一人的利器。

    寶劍塞回劍鞘,手又拿起一把雞毛撣子,拂去紫霞仙子身上灰塵。她那幹枯的頭發,也被某種藥水噴了一遍,重現光澤這蓬假發本來就是活人頭發做的。

    深夜,這雙手,屬於蠟像館的管理員老頭。六點鍾閉館,通常滿地狼藉,到處是垃圾、痰跡、小孩的大小便。

    每天要接待兩到三個旅行團,有一百多號人的老年團,也有七八個人的老外團。周末有散客,多是城裏的中學生。男生把蠟像館當作泡妞聖地,借用醜逼蠟像嚇唬女孩,頗易得手,摟摟抱抱親嘴,帶去城郊開鍾點房。

    蠟像很容易結蜘蛛,至於被遊客破壞的,他會簡單地修修補補。範冰冰扮演的武媚娘,那個著名的胸啊,早被人摸黑了。每隔一個禮拜,就要給武媚娘寬衣解帶,把抹胸幹幹淨淨地洗一遍。可憐的是,武媚娘的胸每天都會變但隻要塗上一層裝修用的膠,立馬恢複成驕傲的罩杯。

    接近子夜,老頭才忙完。

    他不回家,每月工資一千五百塊,包吃包住,就睡在蠟像館底樓的值班室。房間不到八平方米,堆滿了蠟像修補材料,有張臭烘烘的小床鋪,這裏冬天必須要生爐子,夏天則是蚊子的天堂。老頭的枕頭裏散發出一股蠟像味,與人的氣味有些像。他的氣管不太好,有哮喘的老毛病,隨身帶著哮喘噴劑。後半夜,他常發出震耳欲聾的鼾聲。

    隔著兩堵牆,蠟像館亮著微弱的燈,用來防賊和嚇唬小鬼。幾十個蠟像怔怔地站著,好像集體表演啞劇,又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

    驟然之間,周星馳版的至尊寶,從朱茵版的紫霞仙子手裏,再一次抽出紫青寶劍。雖是蠟像,嘴唇卻動了,發出人類的聲音“我靠,這老頭把你的劍擦得真幹淨!”

    其實,這也不是周星馳的聲音,而是他的禦用國語配音石班瑜。至尊寶往前邁了兩步,手中的紫青寶劍重重擲向黑暗的角落,發出“吱”的一聲慘叫。他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劍鋒上穿著一隻灰老鼠,掙紮幾秒便氣絕身亡。

    這時他背後的紫霞幽幽說道:“哎呀,殺千刀的至尊寶。你又殘害小動物了,把我的寶劍弄得血汙遍體,讓我怎麽佩帶在身上啊。”

    至尊寶將死老鼠摔在地上,用衣角擦了擦寶劍,送回紫霞的劍鞘,鬆鬆垮垮地答道:“沒事啊,老頭還會給你擦一遍的。你忘了上個月的後半夜,老鼠躥到你的裙子裏,你嚇得亂叫,把整個蠟像館的房客們都驚醒了。”

    “不錯啊,我最喜歡滅鼠害的至尊寶了!”他倆的旁邊,是穿著旗袍的張曼玉,在王家衛花樣年華中的扮相。一箭之遙,梁朝偉正對著吳哥窟的樹洞哭訴,忽而轉頭,無語凝噎。他再看隔壁桌,卻響起了熱鬧的麻將牌聲。

    英雄本色裏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與狄龍扮演的老大,正在一張桌子上擺開陣勢。梁朝偉轉憂為喜,拉著穿旗袍的張曼玉,坐到麻將跟前湊成了一桌。李連傑扮演的黃飛鴻,劉青雲扮演的方展博,津津有味地跟在後麵飛蒼蠅。打了兩圈之後,狄龍歎息道:“阿sr,我沒做大哥很久了!”

    狄龍和了。跟後麵的黃飛鴻賺了一大票,方展博則搖頭,“我還是回去做股票吧,順便籌備蠟像館證券交易所。”

    小馬哥淡定地咬著牙簽說:“這裏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有人千方百計想要離開自己的家,有的人想回去,有的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還是自己的地方好。”

    “此言差矣!這個蠟像館啊,就是我等落草為寇的水泊梁山啊。”央視版水滸傳裏的李雪健,穿著宋朝服裝,跑到題詞壁前,從寬大的袖管裏掏出筆墨硯台。那首潯陽樓頭“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反詩,自然是宋公明的手筆。他在牆上揮毫潑墨,竟是宋徽宗的瘦金體“我家住在蠟像館,人人都要愛護它!”

    在朋友圈一片點讚聲中,又一隻老鼠從女兒國國王裙擺下穿過。蠟像館亦非世外桃源,即便安靜的漫長一夜,也常有鼠輩猖獗。蠟像皮膚嬌嫩,有的蠟質還是老鼠喜歡的美餐。有一回,成龍的大鼻子,就被一隻碩大的母老鼠咬掉了。所以啊,大家都很懼怕老鼠,滅除鼠害就是蠟像們的第一要務。

    唯獨一樓最後的拐角,楊麗坤版阿詩瑪蠟像的周圍,閉館後就會布滿老鼠藥和捕鼠夾,每晚都有一兩隻可憐的小東西,在她麵前命喪黃泉。老頭最愛阿詩瑪。他在她的麵前最久,圍繞這尊蠟像兜兜轉轉。有一夜,哮喘的老毛病發作,老頭難受得挖心挖肺,倒在地上摸出哮喘噴劑,這才發現已經用完了。老頭快昏迷的時候,阿詩瑪大叫起來,招呼蠟像們來幫忙。

    整個蠟像館動員起來,樓上樓下聚集了一百來個。二樓白色巨塔的唐澤壽明,正好穿著醫生行頭,給老頭做了一番檢查,結論是必須用噴劑才能救他的命。

    至尊寶衝到蠟像館的值班室,撥打120急救電話。他發出石班瑜的聲音,還帶著電影裏的腔調,接電話的小妞回答:“你耍我啊,神經病!”以為有人模仿周星馳說話搞惡作劇。

    大夥兒想要背老頭去醫院,但蠟像的密度和重量都低於人類,實在沒辦法把他搬出去。何況,凡是進入蠟像館的它們,都對人間有莫名恐懼。白天麵對遊客,已讓它們備受折磨,誰想要跑到外麵的世界?那就好像宇航員脫掉太空服,被直接扔在銀河係。

    忽然,精武門中的李小龍版陳真自告奮勇,“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爺爺死啊!”

    李小龍**著上身,在全體蠟像的祝福聲中,衝出黑夜中的蠟像館。自打從蠟像工廠誕生,他頭一回獨自走上公路。路燈稀稀拉拉,不時有卡車呼嘯而過,路邊野狗對他狂吠,夜行動物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人類,而是個行走著的人形怪物。蠟像比不得活人的血肉之軀,不能磕著碰著,稍不留神就會缺胳膊斷腿,甚至撞得粉身碎骨,截拳道踢兩下就自己散架了。他心急如焚地走了半個鍾頭,趕到城裏的二十四小時藥店。值夜班的藥店大媽,沒認出他是李小龍,更沒發覺他的膚色與表情異於常人,整張臉和脖子以及關節都是僵硬的。唯獨他打著赤膊,讓大媽以為撞上了流氓。

    還好,大媽見過的裸男多了,從容地取出哮喘噴劑,李小龍才悲催地發現沒帶錢!

    豁出去了,他抓著哮喘噴劑狂奔而逃。藥店大媽大喊抓賊,提了一把掃帚追趕。這年頭,半夜裏喊抓賊的,沒人敢出來幫忙。但蠟像跑不快,每一步都像慢鏡頭,大媽在後麵揮了一掃帚,正好打中李小龍的腰眼。

    掃帚如楊誌殺牛二的寶刀,竟將蠟像整個攔腰截斷,上半身飛進綠化帶,下半身還在人行道。

    藥店大媽傻了,以為殺了人,又覺得不對勁,會不會撞到邪鬼?還是湘西趕屍?鬼吹燈的胡?盜墓筆記的小哥張起靈?

    大媽哭喊著逃回藥店,晚年注定將在極度恐懼與各種燒香拜佛中度過。

    蠟像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李小龍的下半身完蛋了,上半身還能動彈,他把哮喘噴劑銜在嘴裏,依靠兩隻手往前爬行。

    隻要天沒亮,他還有機會回到蠟像館。一路爬出城區,回到荒涼的公路上。有個殘疾的乞丐,也是隻剩了上半身的,躲在橋洞底下睡覺,驀地被爬行的蠟像驚醒,同情地給了李小龍一杯水,澆灌在他的嘴裏。

    媽的,還是開水!蠟像的嘴巴要被融化了,李小龍幹脆把哮喘噴劑吞進肚子。繼續在公路上艱難爬行,兩隻野貓過來,在背後狂抓一番,叼走了他的兩隻耳朵。堅硬的柏油路麵上,蠟像的十根手指全部斷光,最後隻剩下光禿禿的手腕,在淩晨五點回到了蠟像館。

    老頭還活著,命懸一線。

    精武門的李小龍版陳真卻已麵目全非,無法辨認,他隻剩下不到二十斤重。大夥兒從他的身體裏,取出了救命的哮喘噴劑,往老頭的口腔裏噴。

    天亮了。老頭蘇醒,所有蠟像恢複原位,唯獨不見李小龍,兩側的狄龍與梁小龍,麵露悲傷之色。

    他發現有堆破碎的蠟像材料,早已不成人形,像是被漢尼拔分屍的殘骸。哎呀,看到全新的哮喘噴劑,老頭終於明白了,不禁大哭一場,在後院埋葬了破碎的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