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卻道相思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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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和高辛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十年,在十年的時間裏,雙方各有勝負,軒轅略占優勢,以十分緩慢的速度蠶食著高辛的土地。
在高辛的時間長了,很多軒轅的士兵學會了講高辛話。顓頊下過嚴令,不得擾民,否則殺無赦,士兵對高辛百姓總是分外和善。每年汛期,士兵幫著百姓一塊兒維護堤壩、疏導河水。農閑時,士兵常帶著樂器和麵具走進每個村寨,不要錢地給百姓演方相戲。
隻要不打仗,高辛百姓對軒轅士兵實在憎恨不起來。
夏末,軒轅攻打高辛的重要城池白嶺城,戰役持續了四天四夜,豐隆敗於蓐收。
顓頊得知消息後,擔心的並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豐隆。豐隆年少氣盛,出身尊貴,天賦又高,被眾人捧著長大,勇猛足夠,韌勁欠缺,蓐收卻被師父千錘百煉,打磨得老奸巨猾,不怕別的,就怕豐隆因為敗仗心中有了陰影,影響到士氣。萬事好說,唯士氣難凝,士氣一旦散了,就敗象顯露。
顓頊一番思量後,決定還是要親自去一趟軍中,就算什麽都不做,隻陪著豐隆喝上兩壇酒,一塊兒罵罵蓐收,以豐隆的聰明勁,也就慢慢緩過來了。
顓頊去小月頂看黃帝時,小夭和璟恰好都在。
顓頊對小夭說:“我要離開一段日子。”
去哪裏?”
對外說是去軒轅山,實際是去一趟軍中,來回大概要一個月。”
小夭反應過來這個軍中是指豐隆的大軍,有些別扭地問:“有危險嗎?”
危險總是哪裏都會有,最艱難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在有什麽危險能比那時可怕?”
小夭輕輕點了下頭:“嗯,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外爺。”
顓頊說:“你前段日子說有些藥草生長在高辛,可惜沒有機會看到,隻怕記載不夠準確,想不想和我一塊兒去高辛,正好親眼看一下那些藥草?”
不想!”小夭回答得很幹脆。
顓頊微微一笑,對璟說:“有一件事想和你商議。軒轅和高辛物產截然不同,因為兩國聯係並不緊密,以前雖然有一點互通有無,但隻限於貴族喜好的物品,並未惠及普通百姓。物產流通各地,互通有無、互惠互利,對整個大荒的百姓都是好事。塗山氏的生意遍布大荒,若論對大荒各地物產的了解,首推塗山氏,我想請你隨我去一趟高辛,看看現如今有什麽適合引入中原的物產。如果可能,日後這事還要麻煩塗山氏,畢竟物產流通要靠隨意自願,並不適合大張旗鼓地派幾個官員去做,做了也絕對做不好!”
璟看了小夭一眼,笑道:“這是對天下萬民都好的大好事,塗山氏也能從中獲利。璟願意隨陛下前往高辛。”
顓頊睨著小夭:“你要不要一塊兒去?”
小夭羞惱於自己被顓頊拿捏住了,嘴硬地說:“不去,不去,就不去!”
顓頊笑著未再多言,把瀟瀟叫來,吩咐她去準備東西,記得把小夭算上。
小夭自去和黃帝說話,裝作什麽都沒聽到。
出行那日,顓頊派瀟瀟來接小夭。小夭早收拾妥當,和苗莆兩人利落地上了雲輦。
到高辛時,顓頊並不急於去軍中,而是和璟、小夭閑逛起來。
本就是私下出行,並沒有帶大隊的侍衛,顓頊命瀟瀟他們都暗中跟隨。
顓頊、璟和小夭換上了高辛的服飾,顓頊和小夭是一口地道的高辛話,璟也講得像模像樣,走在街上,讓所有小販都以為他們是高辛人。
也許,城池剛被攻下時,有過戰火的痕跡,可經過多年的治理,小夭找不到一絲戰火的痕跡。街道上,人來人往,茶樓酒肆都開著,和小夭以前看到的景象差不多,唯一的差別是——好像更熱鬧了一些,有不少中原口音的女子用高辛話在詢問價格、選買東西。
小夭不解,悄悄問璟:“為什麽會這樣?”
璟笑道:“軒轅的軍隊常駐高辛,士兵免不了思念家人。陛下特意撥了經費,鼓勵士兵的家眷來此安家,隻要沒有打仗,每個月士兵可輪換著回家住三日,有孩子的士兵還能多領到錢。陛下此舉既安了兵心,又無形中讓士兵守護巡邏時更小心,因為他們守護的不僅僅是別人的城池,還是他們的家。”
小夭看到不少婦人手中拎著菜籃子,背上背著孩子,不禁問道:“他們的孩子就出生在高辛了?”
是啊!”璟想著,不僅僅是出生在這裏,估摸著顓頊的意思,很有可能他們會在高辛長大,從此落地生根。
牆根下,一群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鬥蛐蛐,時不時大叫,一時也分不清到底哪個是高辛人,哪個是軒轅人,小夭看著他們,喃喃說:“這和我想象的戰爭不一樣。”
璟道:“黑帝陛下和黃帝陛下不一樣,俊帝陛下和蚩尤不一樣,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軒轅國和以前的軒轅國不一樣。”
小夭和璟的對話,顓頊聽得一清二楚,但小夭自進入高辛,就擺出一副不想和他說話的樣子,所以他一直沉默,這會兒也一言不發,由著小夭自己去看、自己去聽。
夕陽西斜,天色將晚。
顓頊說:“待會兒城門就要關了,我不想住在城裏,打算歇在村子裏,你們若不反對,我們就出城。”
璟看小夭,小夭對顓頊硬邦邦地說:“你是陛下,自然是全聽你的。”
他們出了城門,乘著牛車南行。天黑時,到達一處村莊。
村口燃著大火把,人頭攢動,十分熱鬧。有人坐在地上,有人坐在石頭上,有孩子攀在樹上,還有人就站在船上。
小夭對駕車的暗衛說:“停!我們去看看!”
因為人多,暗衛隻能把牛車停在外麵,小夭站在車上,伸著脖子往裏看。原來裏麵在演方相戲。方相氏是上古的一位神,據說他非常善於變幻,一天可千麵,扮女人像女人,做男人像男人,他死後,化作了一副麵具,人們隻要戴上它,就可以隨意變幻。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方相麵具,可人們用巧手製作了各種麵具,戴起不同的麵具,扮演不同的人,又唱又跳。漸漸地,就形成了方相戲。
說白了,麵具是一種表征,戴起麵具,就好像如同方相氏一樣擁有了變幻的法力,變作那個人,可以演繹那個人的故事了。
方相戲盛於民間,講的多是大人和小孩都喜歡的英雄美人傳奇。今晚的方相戲已經演了一大半,估計是從傳說中劈開了天地的盤古大帝講起,故事裏有聰慧多情的華胥氏,有忠厚勇猛的神農氏,有倜儻風流的高辛氏,有博學多才的西陵氏,有狡黠愛財的九尾狐塗山氏,有身弱智詭的鬼方氏,有善於禦水的赤水氏,有善於鑄造的金天氏……他們和盤古大帝一起鏟除妖魔鬼怪,創建了大荒。那時的大荒天下一家,沒有神農王族,沒有高辛王族,更沒有軒轅王族。
看戲的大人和孩子時而被狡黠愛財的九尾狐塗山氏逗得哈哈大笑,時而為身弱智詭的鬼方氏抹眼淚,時而為忠厚勇猛的神農氏喝彩,時而為聰慧多情的華胥氏歎息。看到倜儻風流的高辛氏為了大荒安寧,放棄了中原的富庶繁華,去守護遙遠荒涼的湯穀,他們甚至會一起用力鼓掌、大聲喝彩。
小夭也看得入了神,唏噓不已。雖然當一切成為了傳奇故事時,肯定和真相有不少出入,可她相信,故事裏的英勇、友誼、忠誠、犧牲都是真的。
在唏噓感慨故事之外,小夭更感歎顓頊的心思,這些隻是農閑時難登大雅之堂的方相戲,高辛的百姓也都是看著玩,反正不要錢,笑一笑、哭一哭,第二日依舊去幹活。但是,笑過哭過之後,他們卻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著顓頊傳遞的一個事實:天下一家,無分高辛和軒轅,不管是中原、高辛的百姓,還是北地、南疆的百姓,都是大荒的百姓。
看完了方相戲,夜已很深,顓頊三人沒有再趕路,當夜就歇在了這個村子裏。
第二日,坐著牛車出發時,村口的大榕樹下,一群孩子在玩遊戲,沒有錢買麵具,就用鄉野間隨處可得的草汁染料把臉塗成五顏六色:你,是神農氏;我,要做塗山氏;信哥兒長得最俊,就做高辛氏;大山最會遊水,就做赤水氏;小魚兒老愛生病,鬼主意最多,就做鬼方氏吧……
英雄美人的傳奇,在孩子的遊戲中,古怪有趣地上演。
小夭邊看邊笑,邊笑邊歎氣。隻要顓頊和豐隆別造殺孽,等這群孩子長大時,想來不會討厭赤水氏,也不會討厭顓頊。
牛車緩緩離開了村子,孩童的尖叫聲漸漸消失。
小夭對顓頊拱拱手,表示敬佩:“真不知道你怎麽想出來的?就連我看了昨夜的方相戲,都受到影響,他們肯定也會被影響。”
顓頊說:“方相戲講述的是事實,我隻是讓百姓去正視一個事實。”
小夭忍不住譏嘲道:“希望正視這個事實不需要付出生命。”
顓頊眺望著遠處的山水,說道:“我在高辛生活了兩百多年,曾和漁民一起早出晚歸,辛苦捕魚;曾和販夫走卒一起用血汗錢沽來劣酒痛飲;曾和同伴挖完蓮藕後,繞著荷塘月下踏歌;也曾和士兵一起剿殺盜匪。當我被逼離開軒轅,在高辛四處流浪時,是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陪著我走過了那段孤獨迷惘的日子,他們雖然早已經死了,可他們的子孫依舊活在這片土地上,依舊會為了養活家人早出晚歸,依舊會用血汗錢去沽酒,依舊會在月下踏歌去追求中意的姑娘,也依舊會為了剿殺盜匪流血犧牲,我知道他們的艱辛,也知道他們的喜悅!”
顓頊回頭看著小夭,目光坦然赤誠:“小夭,論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我隻會比你深,絕不會比你淺!”
小夭無言以對,的確,雖然她曾是高辛王姬,可她並不了解高辛,顓頊才是那個踏遍了高辛每一寸土地、每一條河流的人。
顓頊說:“我承認有自己的雄心抱負,可我也隻是適逢其會,順應天下大勢而為。統一的大荒對天下萬民都好。戰爭無可避免會有流血,但我已經盡了全力去避免傷及無辜。小夭,我沒有奢望你讚同我的做法,但至少請你看見我的努力。”
小夭扭頭看著田野間的風光,半晌後,她低低地說:“我看見了。”聲如細絲,可顓頊和璟耳聰目明,都聽得一清二楚。
顓頊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雙手交叉,枕在頭下,靠躺在牛車上,遙望著藍天白雲。他向來喜怒不顯,可這會兒他想著小夭的話,猶如少年郎一般,咧著嘴高興地笑起來。
洪厚嘹亮的歌聲飛出,顓頊竟是用高辛話唱起了漁歌:
腳踏破船頭
手擺竹梢頭
頭頂猛日頭
全身雨淋頭
寒風刺骨頭
……
不遠處的河上,正搖船捕魚的漁民聽到他的歌聲,扯開了喉嚨,一塊兒唱起來。
顓頊好似要和他比賽一般,也扯著嗓子,興高采烈地大吼:
吃的糠菜頭
穿的打結頭
漁船露釘頭
漁民露骨頭
黃昏打到五更頭
柯到野魚一籃頭
……
璟心中非常訝異,他知道顓頊流浪民間百年,也知道他身上市井氣重,隻是實在想不到他現在依舊會流露出這一麵,小夭卻見怪不怪,顯然很習慣於這樣的顓頊。看來顓頊在小夭麵前一直都這樣,隻不過今日恰好讓他撞到了。
璟想起了黃帝的那句話“在顓頊和小夭之間,我也隻是個外人”,璟忽而有幾分不安,可細細想去,又不明白為何不安,他和小夭的婚事已定,顓頊和黃帝都讚同,一直以來,顓頊從沒反對過他和小夭交往。
—— ——
第二日傍晚,他們到了豐隆的大軍駐紮地。
小夭想到要見豐隆,別別扭扭的,低聲對顓頊說:“要不我換套衣衫,扮作你的暗衛吧!”
顓頊說:“這都躲了快二十年了,難不成你打算躲一輩子嗎?不就是逃了一次婚嗎?豐隆和璟都不介意你這點破事,你怎麽就放不下呢?”
顓頊說話時嗓門一點沒壓著,走在後麵的璟和剛出營帳的豐隆都聽得一清二楚,兩人都有些尷尬,顓頊卻全當什麽都沒看到,把小夭拎到豐隆麵前,含笑問道:“豐隆,你倒是和她說說,你現在心裏可還有地方惦記她逃婚的事?”
豐隆對顓頊彎身行禮,起身時說道:“我現在從大清早一睜開眼睛到晚上閉上眼睛都在想蓐收,夜裏做夢也都是蓐收。”
顓頊又問璟:“你可介意小夭曾逃過婚?”
璟凝視著小夭,非常清晰地說:“一點不介意。”
顓頊說:“聽到沒有?一個早忘記了,一個完全不介意,你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了?”
小夭雖然很窘迫,可也明白顓頊是趁機把事情都說開了,畢竟就算她能躲豐隆一輩子,璟還是豐隆的好友,不能因為她,讓豐隆和璟疏遠了。小夭向豐隆見禮:“大將軍。”
豐隆客客氣氣地回了一禮:“西陵小姐。”
小夭退到顓頊和璟身後。
豐隆看著璟,好奇地問:“你怎麽跟著陛下來了?”剛才的尷尬已經煙消雲散,恢複了平日的隨便。
璟含笑說:“我以為你這輩子碰不到治你的人了,沒想到蓐收居然讓你連吃了三場敗仗,我自然來看個熱鬧了。”
豐隆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怪叫:“陛下,你聽聽!”
三個男子走進營帳,談起了正事。
小夭悄悄離開,去洗漱換衣。現在她真的相信,豐隆已經放下了一切。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的世界更寬廣,很多事很快會被衝淡。就像璟和顓頊當年所說,三個月內,豐隆的確會很介意,可三年後,豐隆就不會有什麽感覺,到今日,做了大將軍的他,統領幾十萬兵馬,更不會在乎小夭的逃婚,更何況小夭已不是高辛王姬,頂著是蚩尤女兒的傳聞,隻怕雄心勃勃的豐隆很慶幸沒有娶她。
—— ——
顓頊派了一個人來見璟,能提供璟需要的所有消息,幫助璟一塊兒完成顓頊交托的事,居然是金萱。
故人重逢,小夭格外高興,特意備下酒菜,和金萱小酌了幾杯。
小夭問:“你怎麽會在高辛?”
金萱道:“陛下現在最需要高辛的消息,我就來了高辛,幫陛下收集消息。”
小夭笑道:“我以為你和瀟瀟會成為陛下的妃嬪,可沒想到你們兩個竟然都繼續做著原來的事情。以你的功勞,想要封妃,很容易,我看你對陛下……還以為你會留在紫金頂,看來是我誤會了。”
金萱笑看著小夭,一時沒有說話,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才道:“你沒有誤會,我的確動情了。正因為我對陛下動情了,所以我才主動要求離開。”
小夭驚訝地問:“為什麽?”
如果不動情,一切不過是付出多少、得到多少,陛下向來賞罰分明,隻要我恪守本分,定不會薄待我。可動了情,就會控製不住地想要更多,但我清楚地知道,陛下給不了我。與其我被心魔折磨,痛苦難受,甚至鑄下大錯,惹陛下厭棄,不如趁著情分在時,遠避天涯。以我的功勞,反倒能得陛下一生眷顧。”
小夭歎道:“你……你……可真聰明,也夠狠心!很少有女人能在你這種情形下還能給自己一個海闊天空!”
也要謝謝陛下肯給我海闊天空!我知道的秘密不少,換成其他人,勢必要把我留在身邊才放心,可我想要離開,陛下就讓我離開了!”金萱搖晃著酒杯,笑了笑,說道:“忘記陛下這樣的男人不容易!不過,我相信,時間會淡化一切,天下之大,隻要我還在路上,總有新的希望,我遲早能碰到一個男人,讓我忘記陛下。”
小夭舉起酒杯,給金萱敬酒:“祝你早日遇見那個人!”
金萱笑著飲了酒,告辭離去,帶璟去收集璟想要的信息。
—— ——
孟秋之月,十七日,蓐收的大軍發起主動攻擊。
蓐收挾之前三次勝利的士氣,大軍步步緊逼,句芒打敗了獻。
為了不至於陷入孤軍深入的困境,豐隆下令獻撤退,獻率領軍隊撤退到麗水北,和豐隆的大軍匯合。
有精通水戰的禺疆守在麗水岸邊,蓐收不敢貿然下令強行渡過麗水追擊,下令大軍在岸邊駐紮,兩軍隔著麗水對峙。
這已是第四次敗給蓐收,豐隆很羞慚,顓頊卻寬慰豐隆:“保存兵力最重要,疆域總會有得有失,人死卻不能複生。如果讓獻孤軍深入作戰,失去了獻和右路軍才是無可挽回的失敗。隻要他們活著,我相信他們打下的疆域隻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