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煎何太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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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篌譏嘲地笑起來:“我想要的東西自己會去爭,不需要高貴完美的璟公子施舍!你為什麽不來複仇?是不是原諒了我,能讓你覺得比我高貴?是不是又可以高高在上,憐憫地看著我這個被仇恨扭曲的人?”

    篌一步步逼到璟眼前,璟被逼得步步後退,說不出話來。

    篌抓住了璟的肩膀,力氣大得好似要捏碎璟:“你為什麽不來複仇?我寧願你來複仇,也不願看到你這假仁假義的虛偽樣子!為什麽不恨我?看看你身上惡心的傷痕,看看你惡心的瘸腿,連你的女人都嫌棄你,不願意要你,你真就一點不恨嗎?來找我報仇啊!來報仇啊……”

    璟抓住了篌的手,叫道:“大哥,我真的不恨你!”

    篌猛地推開了璟:“為了奶奶,我們做好各自分內的事就行了,不需要哥哥弟弟的假親熱,反正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是賤婢所生,和高貴完美的你沒法比。”

    璟揉著酸痛的肩膀,看著篌揚長而去,心裏終於明白,他和篌之間真的不可能再像當年一樣兄友弟恭了,也許現在奶奶犧牲自己換來的兄弟各司其職、不自相殘殺,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    ——

    兩日後,塗山氏舉行了一個不算盛大卻非常隆重的族長繼位儀式。

    黃帝、俊帝、四世家、中原六大氏,都來了人觀禮。俊帝派來觀禮的使者是大王姬和蓐收,小夭不禁暗自謝謝父王,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出現在青丘,觀看璟一生中的盛典。

    也許因為九尾狐都是白色,所以塗山氏也很尊崇白色,祭台是純白色,祭台下的白玉欄杆雕刻著神態各異的九尾狐。

    璟穿著最正式的華服,先祭奠天地和祖先,再叩謝太夫人,最後登上祭台,從長老手中接過了象征塗山氏財富權勢的九尾狐玉印。兩位長老把一條白色的狐皮大氅披到了璟身上,這條狐皮大氅據說是用一萬隻狐狸的頭頂皮所做,象征著九尾狐是狐族之王,表明塗山氏可統禦狐族。

    鼓樂齊鳴,長老宣布禮成。

    璟轉身,走到祭台邊,看向祭台下的塗山氏子弟。

    在他的身後,一隻巨大的白色九尾狐出現,九條毛茸茸的尾巴,像九條巨龍一般飛舞著,幾乎鋪滿了整個天空,彰顯著九尾狐強大的法力和神通。

    這樣的吉兆並不是每任族長繼位都會出現,所有塗山氏子弟情不自禁地跪倒,對璟叩拜。就連太夫人也跪下了,含著眼淚,默默祝禱:“願先祖保佑塗山氏世代傳承、子孫昌盛。”

    在塗山氏子弟一遍遍的叩拜聲中,站在白色祭台上的璟顯得十分遙遠。

    小夭有些茫然,從這一刻起,璟必須背負起全族的命運!他,再不是她的葉十七了。

    慶祝的宴飲開始,小夭喝了幾杯酒後,借口頭暈,把一切扔給蓐收,自己悄悄離開,沿著山間小道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幽靜的小道,曲曲折折,時而平整,時而坑坑窪窪,看不到盡頭所在,就像人生。

    小夭不禁苦笑起來,她害怕孤獨,總不喜歡一個人走路,可生命本就是一個人的旅程,也許她隻能自己走完這條路。

    腳步聲傳來,小夭回過頭,看見了防風邶。

    一瞬間,她的心撲通撲通狂跳,竟然不爭氣地想逃跑,忙又強自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說:“剛才觀禮時,沒看到你。”

    防風邶戲謔地一笑:“剛才你眼睛裏除了塗山璟還能看到誰?”

    他的語氣活脫脫隻是防風邶,小夭自然了許多,不好意思地說:“來觀禮,不看塗山璟,難道還東張西望嗎?”

    兩人沿著山間小道並肩走著,腳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顯得空山越發幽靜。

    防風邶說:“聽小妹說璟不願做族長,他為了取消和防風氏的婚約,在太夫人屋前跪了一日一夜。如果他真能不做族長,以小妹的性子,很有可能會想個法子,體麵地取消婚約,可現在璟做了族長,小妹熬了多年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棄。”

    邶看向小夭:“本以為希望就在眼前,卻轉瞬即逝,你難過嗎?”

    小夭說:“肯定會有一些難過,不過,也許因為我這人從小到大倒黴習慣了,不管發生再好的事,我都會下意識地準備著這件好事會破滅;不管聽到再感動的誓言,我都不會完全相信,所以也不是那麽難過。”畢竟,連至親的娘親都會為了大義舍棄她,這世間又有誰真值得完全相信呢?

    防風邶輕聲地笑:“這性子可不怎麽樣,不管再歡樂時,都在等待著悲傷來臨。”

    小夭笑:“所以才要貪圖眼前的短暫歡樂,隻有那才是真實存在的。”

    防風邶停住了腳步,笑問:“王姬,可願去尋歡?”

    為什麽不去?”

    防風邶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邊,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一匹天馬 小跑著過來,防風邶翻身上馬,把手伸給小夭,小夭握住他的手,騎到了天馬上。

    防風邶駕馭著天馬去了青丘城,他帶著小夭走進離戎族開的地下賭場。

    小夭接過狗頭麵具時,讚歎道:“看不出來啊,狗狗們居然把生意做到了塗山氏的眼皮子底下。”

    防風邶給她後腦勺上來了一下:“你不怕得罪離戎族,我可是怕得很!”

    小夭戴上麵具,化作了一個狗頭人身的女子,朝他齜了齜狗牙,汪汪叫著。

    防風邶無奈地搖搖頭,快步往裏走:“離我遠點!省得他們群毆你時,牽連了我!”

    小夭笑嘻嘻地追上去,抓住防風邶的胳膊:“偏要離你近!偏要牽連你!”一邊說,一邊還故意汪汪叫。

    防風邶忙捂住小夭的“狗嘴”,求饒道:“小姑奶奶,你別鬧了!”

    防風邶是識途老馬,帶小夭先去賭錢。

    小夭一直覺得賭博和烈酒都是好東西,因為這兩樣東西能麻痹人的心神,不管碰到多不開心的事,喝上幾杯烈酒,上了賭台,都會暫時忘得一幹二淨。

    防風邶做了個六的手勢,女奴端了六杯烈酒過來。防風邶拿起一杯酒,朝小夭舉舉杯子,小夭也拿起了一杯,兩人什麽話都沒說,先各自喝幹了三杯烈酒。

    小夭笑著去賭台下注,防風邶也去玩自己的了。

    小夭一邊喝酒,一邊賭錢,贏了一小袋子錢時,防風邶來找她:“去看奴隸死鬥嗎?”

    小夭不肯起身:“你們男人怎麽就那麽喜歡看打打殺殺呢?血淋淋的有什麽看頭?”

    防風邶把她揪了起來:“去看了就知道了,保證你不會後悔。”

    坐在死鬥場裏,小夭一邊喝酒一邊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

    兩個即將進行死鬥的奴隸走了出來,小夭愣了一愣,坐直了身子。其中一個奴隸她認識,在軒轅城時,她曾和邶拿他打賭。於她而言,想起來,仿似是幾年前的事,可於這個奴隸而言,卻是漫長的四十多年,他要日日和死亡搏鬥,才能活下來。

    小夭喃喃說:“他還活著?”

    雖然他蒼白、消瘦,耳朵也缺了一隻,可是,他還活著。

    邶翹著長腿,雙手枕在腦後,淡淡道:“四十年前,他和奴隸主做了個交易,如果他能幫奴隸主連贏四十年,奴隸主賜他自由。也就是說,如果今夜他能活著,他就能脫離奴籍,獲得自由。”

    他怎麽做到的?”

    漫長的忍耐和等待,為一個渺茫的希望絕不放棄。其實,和你在九尾狐的籠子裏做的是一樣的事情。”

    小夭不吭聲了,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錢袋扔給收賭注的人,指了指她認識的奴隸:“我賭他贏。”

    周圍的聲音嗡嗡響個不停,全是不解,因為她押注的對象和他的強壯對手比,實在顯得不堪一擊。

    搏鬥開始。

    那個奴隸的確是太虛弱了!大概因為他即將恢複自由身,他的主人覺得照顧好他很不劃算,所以並沒有好好給他醫治前幾次搏鬥中受的傷。

    很快,他身上的舊傷口就撕裂,血湧了出來,而他的對手依舊像一頭獅子般,威武地屹立著。

    酒壺就在小夭手邊,小夭卻一滴酒都沒顧上喝,專心致誌地盯著比鬥。

    奴隸一次次倒在血泊中,又一次次從血泊中站起來。

    剛開始,滿場都是歡呼聲,因為眾人喜歡看這種鮮血淋淋的戲劇化場麵。可是,到後來,看著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來,大家都覺得嗓子眼發幹,竟然再叫不出來。

    滿場沉默,靜靜地看著一個瘦弱的奴隸和一個強壯的奴隸搏鬥。

    最終,強壯的奴隸趴在血泊中,站不起來,那個瘦弱的奴隸也趴在血泊中,再站不起來。

    死鬥雙方都倒在地上,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比賽。

    眾人歎氣,準備離開,小夭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比賽場內大嚷:“起來啊,你起來啊!”

    眾人都停住了腳步,驚詫地看看小夭,又看向比賽場內。

    小夭叫:“你已經堅持了四十多年,隻差最後一步了,起來!起來!站起來……”

    那個瘦弱的奴隸居然動了一動,可仍舊沒有力氣站起來。眾人卻都激動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小夭嘶喊著大叫:“起來,站起來,站起來!隻要你站起來,就可以獲得自由!起來,站起來!”

    小夭不知道為什麽,冷漠了幾百年的心竟然在這一刻變得熱血沸騰,她不想他放棄,她想他堅持,雖然活著也不見得快樂,可她就是想讓他站起來,讓他的堅持有一個結果,讓他能看到另一種人生,縱使不喜歡,至少看到了!

    還有人知道這個奴隸和奴隸主之間的約定,交頭接耳聲中,不一會兒整個場地中的人都知道他已經堅持了四十年,這是他通向自由的最後一步。

    小夭大叫:“起來,你站起來!”

    眾人禁不住跟著小夭一起大叫起來:“起來、起來、站起來!”

    有時候,人性很黑暗,可有時候,人性又會很光明。在這一刻,所有人都選擇了光明,他們都希望這個奴隸能站起來,創造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奇跡。

    人們一起呼喊著:“起來,起來,站起來!”

    瘦弱的奴隸終於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雖然他站在那裏,滿身血汙,搖搖欲墜,可他站起來了,他勝利了!

    幾乎所有人都輸了錢,可是每個人都在歡呼,都在慶祝。奴隸的勝利看似和他們無關,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麵讓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得失,隻為奴隸的勝利而高興,就好似他們自己也能打敗生命中無法克服的困難。

    小夭哈哈大笑,回過身猛地抱住了邶,激動地說:“你看到了嗎?他贏了,他自由了!”

    邶凝視著蹣跚而行的奴隸,微笑著說:“是啊,他贏了!”

    小夭看到奴隸主帶著奴隸去找地下賭場的主人,為奴隸削去奴籍。

    小夭靜靜地坐著,看所有人一邊激動地議論著,一邊漸漸地散去。到後來,整個場地隻剩下她和邶。

    小夭凝視著空蕩蕩的比賽場地,問道:“為什麽帶我來看比賽?”

    邶懶洋洋地說:“除了尋歡作樂,還能為了什麽?”

    小夭沉默,一瞬後,說道:“我們回去吧!”

    小夭和邶歸還了狗頭麵具,走出了地下賭場。

    等、等一等!”

    一個人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簡陋的麻布衣衫,漿洗得並不幹淨,可洗去了滿臉的血汙,頭發整齊地用根布帶子束成發髻,如果不是少了一隻耳朵,他看上去隻是個蒼白瘦弱的普通少年。

    他結結巴巴地對小夭說:“剛才,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記得你的聲音,你以前抱過我。”

    小夭喜悅地說:“我也記得你,我好開心你贏了!”她指指防風邶,“你還記得他嗎?”

    防風邶並沒回頭,在夜色的陰影中,隻是一個頎長的背影,可少年在死鬥場裏,看到的一直都是狗頭人身,他也不是靠麵容去認人。

    少年點了下頭:“記得!我記得他的氣息,他來看過我死鬥,一共七次!”少年突然熱切地對防風邶說,“我現在自由了,什麽都願意幹,能讓我跟隨您嗎?”

    防風邶冷漠地說:“我不需要人。”

    少年很失望,卻不沮喪,對防風邶和小夭說:“謝謝你們。”

    他要離去,小夭出聲叫住了他:“你有錢嗎?”

    少年滿臉茫然,顯然對錢沒有太多概念,小夭把剛才贏來的錢塞給他:“這是我剛才押注你贏來的錢,你拿去可一點都不算占便宜。”

    少年低頭看著懷裏冰冷的東西,小夭問:“你叫什麽?打算去做什麽?”

    少年抬起頭,很認真地說:“他們叫我奴十一,我想去看大海,他們說大海很大。”

    小夭點頭:“對,大海很大也很美,你應該去看看。嗯……我送你個名字,可以嗎?”

    少年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夭,鄭重地點點頭。

    小夭想了一會兒,說:“你的左耳沒有了,就叫左耳好嗎?你要記住,如果將來有人嘲笑你沒有一隻耳朵,你完全不用在意,你應該為自己缺失的左耳驕傲。”

    左耳?”少年喃喃重複了一遍,說道:“我的名字,左耳!”

    小夭點頭:“如果你看夠了風景,或者有人欺負你,你就去神農山,找一個叫顓頊的人,說是我推薦的,他會給你份工作。我叫小夭。記住了嗎?”

    神農山、顓頊、小夭,左耳記住了。”

    左耳捧著小夭給他的一袋子錢,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夜色中。

    小夭凝視著他的背影,突然想,五六百年前,相柳從死鬥場裏逃出來時,應該也是這樣一個少年,看似已經滿身滄桑、憔悴疲憊,可實際又如一個新生的嬰兒,碰到什麽樣的人就會成就什麽樣的命運。

    可是,那時她還未出生!

    邶在小夭耳畔打了個響指:“人都走遠了,還發什麽呆?走了!”

    小夭邊走邊說:“我在想,如果你從死鬥場裏逃出來時,是我救了你該多好!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會讓你隻做防風邶!真恨不得能早出生幾百年,我一定會去死鬥場裏找你……”

    邶停住了腳步,凝視著小夭。

    小夭回身看著他,兩人的眼眸內都暗影沉沉、欲言又止。

    邶伸出手,好似想撫過小夭的臉頰,可剛碰到小夭,他猛然收回了手,掃了一眼小夭的身後,不屑地譏嘲道:“就你這樣還能救我?你配嗎?”

    小夭喃喃解釋:“我不是說共工大人不好,我隻是、隻是覺得……”

    閉嘴!”突然之間,邶就好似披上了鎧甲,變得殺氣凜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