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等閑平地起波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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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之月、腓日,黃帝下詔,要來中原巡視。
上一次黃帝來中原巡視還是二百多年前,那一次巡視的經曆非常不愉快,曾經的神農山侍衛頭領刑天行刺黃帝,竟然一路突破重圍,逼到了黃帝麵前,幾乎將黃帝斬殺,危機時刻,幸得後土相救,黃帝才險死還生。
那之後,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中原死了一大批人,軒轅的朝堂內也死了一大批人,黃帝的六子軒轅休就死在那一次的風波中,八子軒轅清被幽禁,煊赫顯耀的方雷氏沒落。
如果把黃帝打敗蚩尤、統一中原,率領屬下登臨神農山頂、祭告天地算作黃帝第一次來中原巡視;刑天行刺那一次就是第二次;那麽如今是黃帝第三次巡視中原。對中原的氏族而言,黃帝每一次來中原,都血流成河,第三次會不同嗎?
沒有人能回答,每個氏族都嚴格約束子弟,謹慎小心地觀望著。
當顓頊把黃帝要來中原的消息告訴小夭時,小夭緊張地看著顓頊:“他為什麽要來中原巡視?他知道什麽了?還是兩個舅舅密告了什麽?”
顓頊心裏也發虛,卻笑著安慰小夭:“不要害怕,不會有事。”
小夭苦笑,能不害怕嗎?在她眼中,父王很和善,可父王能親手誅殺五個弟弟,株連他們的妻妾兒女,上百條性命,一個都沒放過。在軒轅山時,外祖父也算和善,可是小夭清楚地知道,外祖父隻會比父王更可怕!那是白手起家,率領著一個小小部落,南征北戰,創建了一個王國,又打敗了中原霸主神農國,統一了大半個大荒的帝王!
顓頊握住小夭的肩膀:“小夭,我們一定不會有事!”
小夭的心漸漸地沉靜下來,她的目光變得堅毅:“縱使有事,我們也要把它變得沒事!”
顓頊的心安穩了,笑著點了下頭。
望日前後,黃帝到達阪泉。
阪泉有重兵駐守,大將軍離怨是黃帝打下中原的功臣。
黃帝在阪泉停駐了三日,邀請了中原六大氏的長老前去觀賞練兵。
大將軍離怨沙場點兵,指揮士兵對攻。士兵並沒有因為安逸而變得缺乏鬥誌,依舊像幾百年前他們的先輩一樣,散發著猛虎惡狼般的氣勢。
六大氏的長老看得腿肚子發軟,當黃帝問他們如何時,他們隻知道惶恐地重複“好”。
黃帝微笑著讓他們回去,隨著六大氏長老的歸來,沒多久,整個中原都聽說了軒轅軍隊的威猛。
離開阪泉後,黃帝一路巡視,晦日時到中原的另一個軍事要塞澤州,澤州距離神農山的主峰紫金頂很近,驅策坐騎,半個時辰就能到。顓頊想去澤州迎接黃帝,黃帝拒絕了,命他在紫金頂等候。
澤州也有重兵駐守。顓頊笑問小夭:“你說爺爺會不會在澤州也搞個練兵?別隻六大氏了,把什麽三十六中氏,八十一小氏都請去算了。”
外爺應該不會把一個計策重複使用,隻怕有別的安排。”
顓頊歎道:“也是,威嚇完了,該懷柔了。”
季春之月正是百花盛開時,黃帝命蒼林準備百花宴,邀請各氏族來賞花遊樂。
璟、豐隆、馨悅都接到了邀請,眾人紛紛去赴宴,顓頊被晾在紫金頂。如果這個時候,顓頊還不明白黃帝在敲打他,那顓頊就是傻子了。
俊帝也察覺了形勢危急,不惜暴露隱藏在中原的高辛細作,命他們迅速把小夭和阿念接離中原,送回高辛境內。為了安全,還下令他們分開走。
阿念糊裏糊塗,隻知道父王有急事要見她,擔憂父王,立即上了坐騎,隨他們走了。
小夭卻對來接她的人說:“請你們告訴父王,我現在不能回去,原因他會理解。”
來接她的人沒辦法,隻得離開。
小夭平靜地走進她居住的宮殿,拿出弓箭,開始練習箭術,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顓頊來趕小夭走,小夭好整以暇,問道:“你沒有信心嗎?”
顓頊說:“我有!”
小夭笑眯眯地說:“那麽你就無須趕我走!”
顓頊惱道:“那好,我沒有!”
小夭依舊笑眯眯的:“那麽我就不能走,你需要我的支持和保護!”
顓頊看著小夭,帶了一分哀求:“小夭,離開!”
小夭微笑著,眼中卻是一片冰冷:“你無須擔心我,我不是母親,黃帝對我沒有養育之恩,他要敢對我們下狠手,我就敢對他下狠手!”
顓頊凝視著小夭,緩緩說:“那好,我們一起。”
小夭嗖一聲射出一箭,將宮牆上的琉璃龍頭射碎,她收起弓箭,淡淡地說:“他畢竟撫養了你幾十年,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對他下不了手,交給我。”
小夭轉身離去,走向她的“廚房”。
顓頊握了握拳頭,他不想走到那一步,但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他絕不會讓小夭出手!
—— ——
一連幾日,黃帝在澤州大宴賓客。
顓頊在紫金頂勤勤懇懇地監督工匠們整修宮殿,沒有正事時,就帶著淑惠在神農山遊玩,去看山澗的百花。
季春之月、上弦日,有刺客行刺黃帝,兩名刺客被當場誅殺。據說,刺客死時還距離黃帝很遠,和百年前刑天的刺殺相比,簡直像小孩子胡鬧。
可是,事情的嚴重性並不比當年小,都說明——有人想黃帝死。
據說兩名刺客的身上有刺青,證明他們屬於某個組織,效忠某個人。
黃帝下令嚴查,一時間中原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顓頊走進庭院,小夭正在拉弓射箭,一箭正中木偶人的心髒。
顓頊鼓掌喝彩,小夭笑問:“查出那兩個刺客背後的主使是誰了嗎?”
顓頊說:“我估摸應該沒有人能查出來。”
為什麽?”
我收到消息,那兩個刺客身上的刺青是用若木汁文出。”若木是大荒內的三大神木之一,也是若水族的守護神木,顓頊的母親曾是若水族的族長,她死後,若水族未推舉新的族長,從某個角度而言,顓頊就是現任的若水族族長。
小夭問:“文身能檢查出年頭,外祖父讓人查了嗎?”
顓頊苦笑:“正因為查了,所以我說再不可能查出是誰主使。刺青究竟文了有多久,查驗屍體的醫師沒有明說,但他說不少於三十年。”
小夭感慨:“兩位舅舅可真夠深謀遠慮,竟然早早就準備了這樣的人,不管刺殺誰,都可以嫁禍給你。一看刺青有幾十年的時間,自然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嫁禍的陰謀,誰能相信有人幾十年前就想好刺殺某個人時要嫁禍給你呢?”
顓頊歎道:“爺爺對中原氏族一直很忌憚,我卻和中原氏族走得越來越近,大概有人進了讒言,爺爺動了疑心,所以突然宣布巡視中原。但在刺客行刺前,爺爺應該隻是想敲打警告我一番,並不打算真處置我,可他們顯然不滿意,非要讓爺爺動殺意。”
小夭沒有搭箭,拉開弓弦,又放開,隻聞噌的一聲:“這種事連辯解都沒有辦法辯解,你打算怎麽辦?”
靜觀其變。”
外祖父這次來勢洶洶,一出手就震懾住了中原六大氏,緊接著又讓眾人明白隻要別鬧事,大家可以繼續花照看、酒照飲。已傾向你的那些人會不會被外祖父又嚇又哄的就改變了主意?”
顓頊笑道:“當然有這個可能!爺爺的威脅和能給予他們的東西都在那裏擺放著,實實在在,我所能給他們的卻虛無縹緲,不知何日才能實現。”
小夭歎息,盟友倒戈,才是最可怕的事!她急切地問:“那豐隆呢?豐隆會變節嗎?”
顓頊笑了笑:“他應該不會,他想要的東西爺爺不會給他,兩個王叔沒膽魄給,全天下隻有我能給。但人心難測,有時候不是他想變節,而是被形勢所迫而不得已,畢竟他還不是赤水氏的族長,很多事他做不了主,要受人左右。”
那曋氏呢?”
他們不見得不想,但他們不敢。我娶的是曋氏的嫡女,就算曋氏想和王叔示好,兩位王叔也不會信他們。”
這就像男女之間,有情意的未必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並不需要真情意,難怪氏族總是無比看重聯姻,大概就是這原因。
小夭問:“你什麽時候娶馨悅?”
顓頊自嘲地笑著:“你以為是我想娶就能娶的嗎?她現在絕不會嫁給我!這世上,除了你這個傻丫頭,所有人幫我都需要先衡量出我能給他們什麽。”
小夭這才驚覺馨悅的打算,她自己一直不肯出嫁,可為了幫顓頊鞏固在中原的勢力,就把曋氏推了出來,這樣她進可攻、退可守。如果顓頊贏,她就站在了天之巔,縱使顓頊輸了,她依舊是神農族沒有王姬封號的王姬,依舊可以選擇最出色的男子成婚。馨悅對顓頊不是沒情,但那情都是有條件的。馨悅就像一個精明的商人,把顓頊能給她的和她能付出的衡量得很清楚。
一瞬間,小夭心裏很是堵得慌,她收起弓箭,拉住顓頊的手,問道:“你難受嗎?”
顓頊奇怪地說:“我為什麽要難受?這世上,誰活著都不容易,感情又不是生活的全部,餓了不能拿來充饑,冷了不能拿來取暖,哪裏會有那麽多不管不顧的感情?女人肯跟我,除了一分女人對男人的喜歡外,都還有其他想得到的。馨悅所要,看似複雜,可她能給予的也多,其實和別的女人並無不同,我給她們所要,她們給我所需,很公平。”
你自己看得開,那就好。”小夭無聲地歎了口氣。顓頊身邊的女人看似多,可即使阿念,也是有條件的,她們喜歡和要的顓頊,都不是無論顓頊什麽樣都會喜歡和要的顓頊。
顓頊掐掐小夭的臉頰:“喂!你這什麽表情?像看一條沒人要的小狗一樣看著我。我看你平日裏想得很開,怎麽今日鑽起牛角尖了?”
小夭瞪了顓頊一眼:“人不都這樣嗎?冷眼看著時想得很開,自己遇上了就想不開了!我雖然知道世間事本如此,可總是希望馨悅她們能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
顓頊大笑起來,點了點小夭的鼻子說:“行了,我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你就別再為我憤憤不平了!”
小夭說:“既然馨悅選擇了作壁上觀,看來神農族絕不會幫你。”
顓頊笑道:“別胡思亂想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爺爺的態度,他們想利用帝王的疑心除掉我,很聰明!可爺爺也不是傻子!”
—— ——
幾日後,黃帝派侍者傳諭旨,召顓頊去澤州見他。
接到諭旨後,紫金宮內氣氛壓抑,瀟瀟和暗衛都麵色嚴肅,流露出壯士赴死的平靜決然。
金萱為顓頊收集和整理消息,自然最清楚黃帝那邊的狀況,拜求顓頊千萬不要去澤州,澤州駐守著重兵,顓頊一旦去澤州,生死就都捏在黃帝的手掌心,而黃帝顯然已經懷疑顓頊是第二個軒轅休。
淑惠雖然並不完全清楚事態的危急,但她也感覺到此行凶多吉少,不敢幹涉顓頊的決定,隻是自己偷偷哭泣,哭得整張臉都浮腫了。
顓頊把所有的心腹都召集起來,對他們說:“我必須去澤州。如果不去,就證實了王叔的讒言,讓爺爺相信我是真有反心,想殺了他、取而代之,那麽爺爺可以立即派兵圍攻神農山。整個軒轅國都在爺爺背後,兵力糧草可源源不斷地供給,神農山卻隻能死守,我根本沒有辦法和爺爺對抗。等到神農山破時,所有跟著我的人都會被處死。我不想死得那麽不值得,也不想你們這麽多有才華的人死得那麽不值得,你們是全天下的財富,不管我生、我死,你們都應該活著。”
禺疆他們都跪了下來,對顓頊砰砰磕頭,勸的、哭的、求的都有,顓頊卻心意已定,不管他們說什麽,都不為所動。
瀟瀟和一群暗衛求道:“我們陪殿下去澤州。”
顓頊笑道:“不必,如果爺爺真想殺我,你們去了也沒用,反倒引人注意,你們在澤州城外等我就可以了。”
瀟瀟紅著眼眶,應道:“是!”
站在殿門旁,靜靜聆聽的小夭走進去,說道:“我和你一塊兒去澤州。”
顓頊要開口,小夭盯著他,用嘴型說:“別逼我當眾反駁你!”
顓頊無奈地說:“好!”
小夭隨顓頊走向雲輦。
顓頊擋在雲輦外,不讓小夭上車,顓頊說:“小夭,你真的不用跟我去,我既然敢去,就還有幾分把握能活著回來。”
小夭說:“既然你有把握,我為什麽不能跟著去?正好我也好久沒見過外祖父了。”
顓頊氣得說:“你裝什麽糊塗?你跟著我去,有什麽用?你靈力那麽低,真有事逃都逃不快,就是個拖累!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給我添麻煩?”
小夭狠狠地推了顓頊一把,從顓頊的胳膊下鑽進了雲輦,蠻橫地說:“就算是給你添麻煩,我也要去!”
顓頊瞪著小夭,小夭又扮起了可憐,好聲好氣地說:“你不用擔心我,我好歹是高辛王姬,舅舅他們絕不敢明著亂來。這會兒你就算趕了我下車,我也會偷偷跟去澤州!”
顓頊知道小夭的性子,與其讓她偷著跟去,還不如帶在身邊。
顓頊無奈地吩咐馭者出發。這次去澤州,顓頊隻帶了一名暗衛,就是駕馭天馬的馭者,叫鈞亦,是暗衛中的第一高手。
到了澤州,侍者領著他們去覲見黃帝。
正廳內,黃帝和蒼林都在,黃帝倚靠在榻上,蒼林和另外三個臣子陪坐在下方。
四十多年沒有見,黃帝越發蒼老了,整個人就像一塊枯木,能明顯地感覺到生命在從他體內流失。
顓頊和小夭上前磕頭,小夭隻是平靜地問候,顓頊卻是黃帝親自撫養過幾十年,對黃帝的感情不同,雖然很克製,可和小夭的淡漠一對比,立即能看出顓頊的問候是有感情的。
這種對比,讓蒼林暗自蹙眉,黃帝卻神色複雜地看了一會兒顓頊。
黃帝讓顓頊和小夭坐,小夭笑嘻嘻地坐到了靠近蒼林的坐席上,顓頊挨著榻角,跪坐下。
黃帝詢問顓頊神農山的宮殿整修得如何了,顓頊把修好了哪些宮殿,還有哪些宮殿等待修葺,一一奏明。
蒼林嘲諷道:“你倒是真上心,難怪中原的氏族都喜歡你,連曋氏都把女兒給了你。你不會是在神農山住久了,就把這裏當了家吧?”
顓頊沒吭聲,好似壓根兒沒聽到蒼林的話。
其餘三個軒轅的臣子說道:“殿下的確和中原氏族走得太近了,要知道對他們不可不防!”
軒轅有很多氏族,豎沙、月支……都有好姑娘,殿下迎娶的第一個妃子怎麽也應該從軒轅國的這些老氏族中挑選。”
殿下此舉的確傷了我等老臣的心。”
顓頊依舊垂眸靜坐,不說話。
黃帝一直盯著顓頊,突然開口問道:“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怎麽對待中原氏族?”
眾人麵色全變,大氣都不敢喘。
顓頊立即磕頭:“孫兒不敢。”
我問你話,你隻需回答。”
顓頊思索了一會兒,緩緩回道:“鴻蒙初開時,天下一家,這大荒沒有神農國、也沒有軒轅國,後來興衰更替,先有盤古大帝,後有伏羲、女媧大帝,現如今有軒轅黃帝。孫兒想,如果是盤古大帝、伏羲女媧大帝複生,他們必定會把軒轅族、神農族都看作是自己的子民。隻有把中原氏族真正看作自己的子民,才會是他們真正的國君。爺爺,您打下中原是為了什麽呢?難道隻是為了日日提防他們嗎?孫兒鬥膽,覺得既然有魄力打下,就該有魄力把中原看作自己的,既然是自己的東西,哪裏來的那麽多忌憚和提防?軹邑和軒轅城有何區別?神農山和軒轅山又有何區別?隻不過都是萬裏江山中的城池和神山!”
顓頊一邊說,黃帝一邊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他緊盯著顓頊,目光無喜無怒,卻讓廳內的其餘四人都跪到了地上,隻有小夭依舊閑適地坐著,好似在看一場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戲。
一會兒後,黃帝看向蒼林,問道:“如果你是軒轅國君,你會怎麽對待中原氏族?”
蒼林又驚又喜,聲音發顫:“兒臣、兒臣……不敢!”
說!”
蒼林立即回道:“軒轅國是倚靠著軒轅各氏族才打下了中原,隻有這些氏族才最忠於軒轅國君,他們勇猛又忠心,身為國君就應該倚重這些氏族。而對中原氏族,兒臣覺得父王如今的做法是最睿智的做法。對中原氏族不可不用,卻不可重用,不可不防,卻要適可而止,所以要有重兵駐守在中原四處,原本神農的軍隊要麽困在西北,要麽拆散編入軒轅軍隊中,中原氏族子弟在軍中的升遷看似和軒轅各氏族一樣,卻都必須再經過秘密的審批。軒轅國君要想讓軒轅國保持今日的興盛、長治久安,就應該背後倚靠著軒轅的老氏族們,一手拿著武器,一手拿著美酒,對付中原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