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煙水茫,意難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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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給小夭上了一盤子素菜:“特意為你做的。”
小夭並不怎麽餓,一邊慢慢地喝酒,一邊吃著菜。
老頭坐在砍柴的木墩上,一邊喝酒,一邊和相柳說著話。老頭和相柳說的話,小夭不怎麽聽得懂,隻大概明白是在說一些老頭和相柳都認識的人,這個死了、那個也死了。老頭的神情很淡然,防風邶的口氣很漠然,可在這樣一個微風習習的夏日夜晚,小夭卻有了友朋凋零的傷感。
—— ——
僻靜的小巷子裏,離戎昶一邊走,一邊數落璟:“你看看你,女人在時,你連走到人家麵前的勇氣都沒有,看著人家跟著別的男人走了,又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璟苦澀地說:“我走到她麵前又能怎麽樣?”
離戎昶推開了破舊的木門,說道:“我和你說,對付女人就三招,衝上去扛到肩上,帶回家扔到榻上,脫掉衣服撲上去!一切搞定!你要照我說的做,管保她乖乖跟著你。”
小夭聽到如此彪悍的言論,不禁嗤一聲笑了出來。
離戎昶嚷道:“哪個小娘子在嘲笑我?我今晚就把你扛回去!”
小夭笑道:“那你來扛扛,仔細別閃了腰!”
離戎昶大笑著挑起簾子,走進院子,看是小夭和防風邶,愣了一下,先和防風邶打了個招呼。語氣熟絡,顯然認識。
昶回頭對璟笑嘻嘻地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璟僵站著沒有動,離戎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另一張食案前,對老頭說:“上肉。”
老頭放下酒碗,笑著站起,對璟說:“坐吧!”
璟這才走過來坐下。
老頭給他們上了肉湯和餅子,自己又坐在木墩上,一邊一碗碗地吃著酒,一邊繼續和防風邶閑聊。
離戎昶笑眯眯地看著小夭:“喂!我說……小姑娘,你怎麽稱呼?”
小夭沒理他,裝出專心致誌聽防風邶和老頭說話的樣子。
離戎昶說:“小姑娘,防風邶和這熬驢肉的老家夥一樣,都不是好貨,你跟著他可沒意思,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我兄弟。我兄弟就是一不小心被女人設計了,弄出個兒子來,但不是不能原諒的大錯……”
昶!”璟盯著離戎昶,語氣帶怒。
你警告我也沒用,老子想說話時,你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得說!”
離戎昶探著身子,對小夭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東西,是人都會犯錯,璟是犯了錯,可真不是什麽不可原諒的錯。你想想,正因為他這次犯了錯,以後同樣的錯誤,肯定不會再犯,成婚後,你多省心!你找個沒犯過錯誤的男人,難保他成婚後不會犯錯,到時你更鬧心!”
小夭問:“你說完了沒有?”
離戎昶說:“沒有!”
小夭扭過頭,給防風邶倒酒,表明壓根兒不想聽。
離戎昶說:“你不喜歡青丘的那對母子,大不了就在軹邑安家,讓璟陪你長住軹邑。我和你說句老實話,防風邶的日子都是有今夕沒明朝,縱是犯了錯的璟也比防風邶強……”
小夭砰一聲,把酒碗重重擱在案上,盯著離戎昶說:“我已經定親,未婚夫不是他,所以——拜托你、麻煩你,別不停地踩人家了!”
什麽?”離戎昶愣了一下,怒問道,“是誰?誰敢搶我兄弟的女人?我去找他談談!他若不退婚,我就打斷他的腿……”
小夭擠出一個笑,冷冷地說:“赤水豐隆,你去找他談吧!”
豐隆……”離戎昶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豐隆的未婚妻?你是高辛王姬,顓頊的妹妹?”
小夭狠狠瞪了昶一眼,對防風邶說:“你對他倒是好脾氣。”
防風邶啜著酒,淡淡道:“他說的是實話,我本來就不是適合女人跟的男人,你不是也知道嗎?”
小夭看著防風邶,說不出話來。
獨臂老頭盯著小夭,突然問道:“你是軒轅王姬的女兒?”
小夭對獨臂老頭勉強地笑了笑:“是。”
你爹是……”
剛才離戎昶已經說了她是高辛王姬,獨臂老頭沒聽見嗎?小夭有點奇怪地說:“高辛俊帝。”
獨臂老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小夭,仰頭喝盡碗中酒,竟高聲悲歌起來:
中原地古多勁草,節如箭竹花如稻。
白露灑葉珠離離,十月霜風吹不倒。
萋萋不到王孫門,青青不蓋讒佞墳。
遊根直下土百尺,枯榮暗抱忠臣魂。
我問忠臣為何死?元是神農不降士。
白骨沉埋戰血深,翠光瀲灩腥風起。
山南雨暗蝴蝶飛,山北雨冷麒麟悲。
寸心搖搖為誰道?道傍可許愁人知?
…………
小夭怔怔地聽著,想起了泣血夕陽下,相柳一身白衣,從焚燒屍體的火光中,冉冉走到她麵前。
離戎昶頭痛地嚷:“大伯,你別發酒瘋了!”
老頭依舊昂頭高歌,離戎昶把老頭推進了屋中,幾分緊張地對小夭說:“老頭酒量淺,還喜歡喝酒,一發酒瘋,就喜歡亂唱一些聽來的歌謠……他一隻胳膊沒了,一條腿隻能勉強走路,早已是廢人……”
小夭道:“我隻是來吃飯的,出了這個門,我就全忘了。”
離戎昶放下心來,聽著從屋內傳出的囈語,神情有些傷感,歎道:“我大伯不是壞人,反倒是太好的好人,所以……他無法遺忘。”
小夭忽而意識到,離戎昶剛才一直說的,其實是相柳,他知道防風邶是相柳?!
那璟現在——肯定已知道邶是相柳。
小夭看看璟,又看看邶,對邶說:“你吃完了嗎?吃完我們就走吧!”
邶擱下酒碗,站了起來,對璟和昶彬彬有禮地說:“我們先行一步,兩位慢用。”
小夭和邶走出了門,昶追出來,叫道:“姑娘!”
小夭停步回頭,無奈地問:“你還想說什麽?”
知道了你的身份,我還敢說什麽?我隻是想告訴你,璟的那個孩子是中了自己親奶奶和防風意映的圈套,這些年來,璟一直獨自居住,根本不允許防風意映近身。我敢以離戎昶的性命發誓,璟對你用情很深,眼裏心裏都隻你一人。”
小夭轉身就走,夜色幽靜,長路漫漫,何處才是她的路?
小夭輕聲問:“邶,你說……為什麽找一個人同行會那麽難?”
防風邶說:“找個人同行不難,找個誌趣相投、傾心相待,能讓旅途變得有意思的人同行很難。”
小夭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
看是什麽人了,如果你說的那個人是璟,我看很有可能。”
你到底是說他忘不掉我,還是說我忘不掉他?”
防風邶笑:“隨你理解。”
小夭皺著眉頭,賭氣地說:“大荒內好男兒多的是!”
好男人是很多,但能把你真正放進心裏的男人隻怕不多。”
你是什麽意思?難道我不該嫁給豐隆?”
我沒什麽意思,你問我,我隻是如實說出我的看法。”
相柳,我真的弄不懂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你我都是紅塵過客,相遇時彼此做個伴,尋歡作樂而已!何必管我心裏想什麽?”
小夭自嘲地笑:“是我想多了!不管你心裏琢磨什麽,反正都和我無關!”
相柳望著漆黑的長街盡頭,默不作聲。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說:“璟已經知道你是相柳,他肯定不會告訴我哥哥,可如果豐隆知道了,哥哥肯定會知道。你……一切小心。”
相柳盯了小夭一眼,小夭避開了他的視線,問道:“那個賣驢肉的老頭是誰?”
曾經是蚩尤的部下,冀州決戰的幸存者。背負著所有袍澤的死亡繼續活著,還不如死了。”相柳笑了笑,“其實,對一個將軍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戰場上。”
明明是溫暖的夏夜,可小夭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已經到了小祝融府,相柳和小夭同時停住了步子,卻一個未離開,一個未進去,都隻是默默站著。
以前,還覺得見麵機會多的是,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小夭就老是覺得,見一次少一次。到了今夜,這種感覺越發分明。
半晌後,相柳說:“你進去吧!”
小夭總覺得有些話想說,可仔細想去,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她說:“現在不比以前,你最好還是少來中原。”
小夭本以為相柳會譏諷她,究竟是擔心顓頊會殺了他,還是擔心他會殺了顓頊,可沒想到相柳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她。
小夭靜靜地等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麽。
相柳清冷的聲音響起:“你進去吧!”
小夭微笑著對相柳斂衽一禮,轉身去拍門。門吱呀呀打開,小夭跨了進去,回過頭,相柳依舊站在外麵,白衣黑發,風姿卓然,卻如北地的白水黑山,縱使山花遍野時,也有揮之不去的蕭索。
小夭再邁不出步子,定定地看著相柳,門緩緩合攏,相柳的身影消失。
小夭回到住處,馨悅和阿念都在,正拿著白日買的衣料在身上比畫,說得熱鬧。看到她回來,兩人笑著抱怨道:“好姐姐,你下次突然失蹤前,能否給我們打個招呼?幸虧香料鋪子的夥計說你和朋友一起走了,讓我們別擔心。”
小夭笑笑,沒有答話。
她們兩人繼續商量著該做個什麽樣式的衣裙,說起某個貴族女子曾穿過的衣裙,糟蹋了一塊好布料,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小夭縮在榻上,隻覺恍惚,這些人才是她的親人朋友,為什麽她卻覺得如此孤單寂寞?
—— ——
顓頊娶方雷妃那一日,中原的氏族、軒轅的老氏族全都匯聚神農山,紫金宮熱鬧了一整日。
現在顓頊是一國之君,凡事都有官員負責,小夭隻是旁觀,本來還有點擔心阿念,卻發現阿念將一切處理得很好,知道自己不喜歡,拖著小夭早早回避了。
小夭陪著阿念大醉了一場,第二日晌午,兩個人才暈沉沉地爬起來,賓客已經離開,一切都已過去。唯一的不同就是,紫金宮中的某個殿多了一個女子,但紫金宮很大,一年也不見得能見到一次。
生活恢複了以前的樣子,阿念依舊快快樂樂,每日去陪黃帝,每天都能見到顓頊哥哥。
小夭卻不再練箭,大概因為顓頊登基後,小夭覺得危機解除,不再像以前那麽克己自律。整個人變得十分懶散,一副什麽都沒興趣、什麽都不想做的樣子,每日就喜歡睡覺。一個懶覺睡醒,常常已經是中午。用過飯,去看黃帝,坐在黃帝的殿內,沒精打采地發呆。
在阿念眼裏,小夭一直很奇怪,自然不管她什麽樣子,都不奇怪。
黃帝問了幾次:“小夭,你在想什麽?”
小夭回道:“就是什麽都沒想,才叫發呆啊!”
黃帝遂不再問,由著她去。
顓頊關切地問:“小夭,你怎麽了?”
小夭懶洋洋地笑著回答:“勞累了這麽多年,你如今已是國君,還不允許我好逸惡勞嗎?難道我什麽都不幹,就喜歡睡懶覺,你就不願意養我了?”
顓頊溫和地說:“不管你怎麽樣,我都願意養你一輩子。”
阿念聽到了,立即探著脖子問:“那我呢?我呢?”
顓頊笑:“你也是,反正……”
阿念急切地說:“反正什麽?”
反正你如果吃得太多了,我就去找師父要錢。”
啊……你個小氣鬼!”阿念撲過來,要打顓頊,一邊掐顓頊,一邊還要告狀,“爺爺,你聽哥哥說的什麽話?”
黃帝笑眯眯地說:“反正你父王總是要給你準備嫁妝的,顓頊不要,你父王也會送。”
阿念一下子羞得臉通紅,躲到了黃帝背後,不依地輕捶黃帝的背。
—— ——
晚上,小夭已經快睡時,顓頊突然來了。
小夭詫異地笑道:“稀客!有什麽事嗎?”
顓頊坐到榻上:“沒事就不能來看你了?”
當然不是了,隻不過下午不是在外爺那裏見過嗎?”
隻聽到阿念嘰嘰喳喳了,根本沒聽到你說話。”
小夭笑道:“一切順心,沒什麽可說的。”
顓頊盯著小夭,問:“小夭,你過得好嗎?快樂嗎?”
小夭愕然:“這……為什麽突然問我這個?”
顓頊說:“聽苗莆說,你晚上常常一個人枯坐到深夜,我本來以為過一段日子就會好,可你最近越來越倦怠,我很擔心你。”
小夭笑道:“我沒事,隻不過因為你登基後,我沒有壓力了,所以沒以前那麽自律。”
顓頊盯著小夭。漸漸地,小夭再笑不出來:“你別那樣看著我!”小夭躺到了軟枕上,胳膊搭在額頭,用衣袖蓋住了臉。
顓頊說:“我登基後,能給你以前我給不了的,我希望你過得比以前好,可你現在……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小夭說:“沒有,你什麽都沒做錯,是我自己出了錯。”
小夭,告訴我。”
小夭不吭聲。
顓頊挪坐到小夭身旁,低聲說:“小夭,你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呢?”
小夭終於開口:“和璟分開後,我心裏不好受,一直睡不好,但我覺得沒什麽,一直都挺正常,可你登基後,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覺得很累,感覺看什麽都沒意思。沒有了第二日必須起來努力的壓力,夜裏越發睡不好。我常常想起和璟在清水鎮的日子,還常常想起我們小時在朝雲殿的日子。我喜歡那些時光,但我不喜歡自己總回憶過去,不管過去再美好,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不明白為什麽我這麽軟弱沒用,我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顓頊靜靜思索著。
人所承受的傷害有兩種,一種是肉體的傷,看得見,會流血;另一種是心靈的傷,看不見,不會流血。再堅強的人碰到肉體的傷,都會靜養休息,直到傷口愈合,但對心靈的傷,越是堅強的人越是喜歡當作什麽都沒發生,繼續如常的生活,可其實這種傷,更難治愈。
被母親拋棄、被追殺逃亡、變成了沒臉的小怪物、獨自在荒山中生存、被九尾狐囚禁虐待、孤身漂泊……這些事都給小夭留下了傷害,可小夭一直用堅強,把所有的傷害壓在心底深處,裝作沒什麽,告訴自己她已經長大,一切都過去了。
小夭看似灑脫不羈,可因為她從小的經曆,其實,小夭比任何人都渴望有個穩定的家,不然不會做玟小六時都給自己湊了個家。
小夭把所有的期待都放在了璟身上,璟的離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夭承受不住了。明明已承受不住,可當時,軒轅的儲君之爭正是最凶險時,小夭為了顓頊,依舊對自己心上的傷視而不見,直到顓頊安全了,她才垮掉了。
顓頊心酸,第一次對璟生了憎惡。小夭付出信任和期待,需要常人難以想象的勇氣和努力,那是在累累傷口上搭造房子,璟卻把小夭的信任和期待生生地打碎了。
顓頊撫著小夭的頭說:“沒有關係,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我在這裏,你真的可以軟弱,也可以哭泣!沒有關係!”
小夭鼻子發酸,從小到大,每走一步,隻要有半點軟弱,肯定就是死,她從不允許自己軟弱。她自己都不明白,那麽艱難痛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在她會受不了?可是,每每午夜夢回時,悲傷痛苦都像潮湧一般,將她淹沒。
小夭說:“別擔心,我相信時間會撫平一切傷口。”
顓頊道:“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心上的傷很難平複,否則我不會到現在都無法原諒我娘。”
既然肉體的傷有藥可治,心靈的傷也肯定有辦法治療。”
我沒說沒有。”
如何治療?”
今日的得到能彌補往日的失去,現在的快樂會撫平過去的傷痛。我是沒有辦法原諒我娘,可因為你的陪伴,那些失去她的痛苦早已平複。”
小夭默默想了一會兒,強笑道:“你是鼓勵我去找新的情人嗎?”
顓頊說:“我隻希望,有一個人能撫平璟給你的痛苦,讓你相信自己被重視、被珍惜、被寵愛,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舍棄的。”
小夭的眼淚湧到了眼眶,喃喃說:“我一直都比較倒黴,這種好事,已經不敢奢望了。”
顓頊低聲說:“有的,小夭,有的。”
顓頊陪著小夭,直到小夭沉睡過去,他起身幫小夭蓋好被子。
雖然小夭好強地沒在他麵前流淚,可此時,她眼角的淚在緩緩墜落。
顓頊用手指輕輕印去,如果當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小夭會因為璟哭泣,不管他再想要塗山氏的幫助,也絕不會給璟機會接近小夭,現如今他憎恨塗山璟,可更憎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