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隻影向誰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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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之月,高辛送親的隊伍從五神山出發,由水路駛向赤水。
在蓐收對行程的精確控製下,二十二日清晨,送親的船隊恰恰駛入了赤水。赤水氏迎親的船在前麵護航,喜樂奏得震天響。
赤水兩岸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都是看熱鬧的百姓。
赤水的風俗是典型的中原風俗,尚紅,小夭在侍女的服侍下脫下了白色的王姬服,穿上了紅色的嫁衣。
船隊從赤水進入赤湖後,速度漸漸慢下來。
仲秋之月,恰是木樨花開的季節,赤湖邊有一大片木樨林,香飄十裏,落花簌簌。小夭坐在船窗邊,默默地看著水麵上漂浮的小黃花。
船還未到赤水氏的宅邸,已經聽到岸上的喧鬧聲。
因為來的賓客太多,赤水氏的宅邸容納不下,赤水氏索性凝水為冰,把一大片湖麵變成冰場,鋪上玉磚,做了宴席場地。秋高氣爽,風和日麗,既能吃酒,又能賞湖光山色。
賓客都暗自讚歎,不愧是四世家之首,要靈力高強的子弟有靈力高強的子弟,要錢有錢。
此際,眾人看到高辛送親的船隊到了,都站了起來。
一身紅袍的豐隆,站在碼頭邊。
小夭在侍女的攙扶下,嫋嫋婷婷地走出了船艙,一身華麗的曳地大紅嫁衣,滿頭珠翠,麵孔卻十分幹淨,隻唇上點了絳紅的胭脂,再加上額間的一點緋紅,真正是豔如桃花含春露,嬌似海棠臥秋水。
豐隆對女色從不上心,可想到今夜這個可人兒會嬌臥在自己懷裏,任他輕憐蜜愛,也不禁心蕩神搖。
船靠了碼頭,豐隆依舊沒有動作,呆呆地看著小夭。
眾人高聲哄笑,豐隆難得地紅了臉,急急握住喜娘捧上的一株火紅的纏枝並蒂赤蓮,對小夭行禮:“蓮開並蒂,願結同心。”
小夭握住纏枝並蒂赤蓮,也對豐隆行禮,低聲道:“蓮開並蒂,願結同心。”
鼓樂聲中,豐隆攙扶著小夭下了船,隻覺掌中握著的手小巧玲瓏,卻不像其他女子一樣柔軟細膩,指節很硬,指肚有繭,帶著嶙峋冷意,讓他心生憐惜,不禁緊緊地抓住。
小夭和豐隆握著纏絲並蒂赤蓮,每踏一步,地上就有兩朵並蒂赤蓮生成,圍著赤蓮還生成了其他各色的蓮花,粉的、白的、黃的……有的絢爛綻放,有的結成蓮蓬。
赤水氏世世代代在水邊,視水中蓮為吉祥如意的花,赤蓮很罕見,並蒂赤蓮更是要用靈力精心培育。
步步並蒂,一生相守;花結蓮子,多子多孫。
小孩子看得開心,雀躍歡呼著拍手掌,有被特意叮囑過的孩童摘下蓮蓬,輕輕扔到小夭身上,娶一花多子的吉兆。
豐隆怕小夭誤會,低聲給她解釋:“他們可不是不喜歡你,赤水風俗,用蓮蓬砸新娘是祝福我們……”
小夭紅著臉,低聲道:“我知道。在船上時,有老嫗給我講解過。”據說行完禮後,夫妻晚上還要入蓮帳,也是取蓮花多子的吉兆。
豐隆看到小夭的樣子,隻恨不得趕緊行禮,趕緊天黑,趕緊入蓮帳。他低聲道:“小夭,待會兒行完禮,你可就一輩子都屬於我了。”
小夭低下了頭。豐隆咧著嘴笑。
小夭和豐隆將在古老的赤水氏祖宅內行婚禮,能在祖宅內觀禮的人都是赤水氏的親朋摯友。
祖宅外有人在唱名記錄禮單,一個個名滿大荒內的名字,一份份貴重稀罕的賀禮,凸顯著這場婚禮的尊貴顯赫。
青丘塗山氏:東海明珠九十九斛,北極冰晶風鈴九十九串……”
眾人都不禁看了塗山族長一眼,冰晶很稀罕,用處很多,可冰晶風鈴看著好看,實際卻是浪費了冰晶,華而不實,送禮時都是送冰晶,沒有人會送冰晶風鈴。
小夭走進祖宅,看到璟坐在西陵族長身邊,一身青衣,瘦削清逸,臉上是含蓄得體的笑容,眉目間卻有一種倦怠的病色。
小夭心內咯噔一下,他生病了嗎?看上去病得不輕,那又何必親自來參加婚禮?是他自己想來,還是因為怕豐隆認為他心有芥蒂不得不來?可有人知道他生病……一時間,小夭思緒紛雜。
豐隆悄聲叫她:“小夭!”
小夭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現在是她和豐隆的婚禮。難言的苦澀彌漫上心頭,從今往後,璟的事和她有什麽相關?
豐隆低聲說:“兩個月前,璟抱病來見我,竟然求我取消婚禮,我氣得拂袖而去。希望我們成婚後,他能真正放下。”
小夭默不作聲,豐隆低聲問:“小夭,你開心嗎?”
小夭笑問:“你覺得呢?”
豐隆看到小夭的笑臉,放心了幾分,說道:“璟說,他求我取消婚禮,並不是因為他心中有你,而是他覺得你不開心,並不願意嫁給我。我當時心情還挺複雜,去和妹妹商量,妹妹說,又不是幾位陛下逼你嫁給我,是你親口答應的婚事,怎麽可能不願意?”
一位須髯皆白的長老笑著傳音:“小兩口別說悄悄話了,吉時就要到了!”
豐隆和小夭忙屏息靜氣站好,不再說話。
當悠揚悅耳的鍾磬聲響起時,禮官高聲唱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小夭和豐隆叩拜天地。
二拜尊長——”
豐隆的爺爺赤水海天、爹爹小祝融、娘親赤水夫人,都微笑地看著他們。
豐隆帶著小夭走到他們麵前,小夭正要隨著豐隆跪下去,一聲清越的叫聲從外麵傳來,打斷了婚禮。
小夭!”
眾人都回頭,隻看防風邶一襲白衣,從外麵走了進來,朗聲說道:“小夭,不要嫁給他。”
小夭呆呆地看著防風邶。
所有人都傻了,沒有人想到防風家的一個庶子竟敢驚擾赤水族長的婚禮。赤水海天震怒,嗬斥道:“來人!把這個混賬無禮的東西拘押起來!回頭我倒是要去問問防風小怪,他怎麽養的兒子?”
幾個赤水家的侍衛衝到防風邶身邊,想把防風邶趕出去,卻被一股大力推住,根本難以靠近防風邶。
防風邶旁若無人,向著小夭走去,隨著防風邶的走動,想攔阻他的侍衛竟然劈劈啪啪全摔到了地上。
豐隆強壓著怒氣,語含威脅地說:“防風邶,今日有貴客在,我不想驚擾了貴客,望你也不要鑄成大錯!”
防風邶沒理會豐隆,隻是盯著小夭:“小夭,不要嫁!”
小夭又惱又怒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麽?”
不要嫁給赤水豐隆!”
你現在告訴我不要嫁給他?”小夭簡直想仰天大笑,“你立即離開!”
小夭對豐隆說:“我們繼續行禮,我不想錯過吉時!”
赤水獻領著幾個赤水氏的高手擋在了防風邶身前,即使以相柳的修為,一時間也不可能突破。
豐隆對禮官點了下頭,示意繼續婚禮,禮官叫道:“二拜尊長——”
小夭和豐隆麵朝三位尊長,準備叩拜。
防風邶一邊和赤水獻交手,一邊說:“小夭,還記得你發過的毒誓嗎?如若違背,凡你所喜,都將成痛;凡你所樂,都將成苦。”
小夭的動作驟然僵住,她許過相柳一個諾言,要為他做一件事。
豐隆看小夭遲遲不叩拜,心提了起來,帶著慌亂叫道:“小夭!”
小夭緩緩回身,盯著防風邶:“你想要怎麽樣?”
防風邶說:“我要你現在跟我離開!”
小夭全身發冷,全大荒的氏族都匯聚在此,如果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悔婚,而且是跟著一個男人走掉,那不是在羞辱赤水氏和豐隆嗎?赤水氏會怎麽看她?全天下會怎麽看她?
小夭問:“為什麽?”相柳,你兩個月前就知道我要成婚,為什麽你要如此做?你是想讓全天下都唾棄我嗎?就算你要毀掉我,為什麽要用這種最羞辱人的方式?
防風邶冷冷地說:“你不需要問為什麽,你隻需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要你跟我走,立即、馬上!”
當年的誓言猶在耳畔:“若違此誓,凡我所喜,都將成痛;凡我所樂,都將成苦。”可現如今的情形,守了諾言,難道就會沒有痛、沒有苦了?小夭慘笑,這個誓言做與不做,她這一生都將永無寧日。
豐隆緊緊地盯著小夭,他都沒有發覺自己的語聲在顫抖:“小夭,該叩拜了!”
防風邶也緊緊地盯著小夭,冷冷地逼迫:“小夭,這是你欠我的。”
她的確欠他!不僅僅是一個誓言,還有她的命。
小夭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走向防風邶,豐隆拉住了小夭的手,目中全是驚惶:“小夭,小夭,不要……”任何時候,他都是掌控一切的人,可現在,他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前一刻他的人生洋溢的都是喜悅,不過短短一瞬,那些喜悅就不翼而飛?
小夭的聲音顫抖著:“對不起,我、我……我今日不能嫁給你了!對、對不起!”
小夭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滿堂賓客都是靈力修為不弱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猶如平地驚雷,即使這些人都已看慣風雲,也禁不住滿麵驚駭。
從小到大,豐隆一直是天之驕子,活得驕傲隨性,天下間隻有他不想要的東西,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但在滿堂賓客的目光下,豐隆覺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豐隆慢慢地鬆開手,站得筆挺,臉上掛著驕傲的笑,一字字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答應了防風邶什麽,但今日成婚是你答應我的!”
小夭的嘴唇哆嗦著,豐隆和她之間理遠遠大於情,即使拒絕和豐隆成婚,隻要挑選合適的時機,心平氣和地和豐隆講道理,豐隆也不會介意,可今日這種情形下的悔婚,不是拒絕,而是羞辱,沒有男人會接受這樣的羞辱,更何況是天之驕子的豐隆?
小夭麵色煞白,哀求地看著防風邶,防風邶冷冷地說:“立即跟我走!”
小夭對豐隆說:“我、我……是我對不起你!”小夭不僅聲音在顫,身體也在顫,“對不起!我不敢求你原諒,日後不管你想怎麽做,我都承受!”小夭說完,再不敢看豐隆,向著防風邶走去。
小夭靈力低微,豐隆完全能拉住小夭,強迫小夭和他成婚;這裏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宅邸,他是赤水族長,不管防風邶靈力多麽高強,他都能讓防風邶止步。可是,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不允許他在滿堂賓客前哀求挽留。
兩個侍衛攔住了小夭,小夭被他們的靈力逼得一步步退向豐隆的身邊。
豐隆驀然大喝道:“讓她離開!”
侍衛們遲疑地看向赤水海天和小祝融。
豐隆大喝:“我說了,讓她走!誰都不許攔她!”他臉色青白,太陽穴突突直跳,眼中竟有一層隱隱淚光,讓他的雙眸看起來明亮得瘮人,可他依舊在驕傲地笑。
所有侍衛讓開了。
小夭低下頭,默默對豐隆行了一禮。禮剛行完,防風邶抓住她的手就向外走去。
一襲雪白,帶著一襲大紅的嫁衣,從眾人麵前走過。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賓客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堂外,還有歡樂的喜樂傳來。
璟凝視著小夭和防風邶的背影,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
防風邶帶著小夭躍上天馬,騰空而起,消失不見。璟猛地低頭咳嗽起來,這才好似驚醒了堂內的人,小祝融站起來,平靜地說道:“酒菜都已準備好,諸位遠道而來,還請入席用過酒菜後,再離去。”
眾人忙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紛紛點頭說好,在“請、請”的聲音中,走出了禮堂。
小祝融看了一眼仍站得筆挺的兒子,對蒼老疲憊盡顯的赤水海天說:“爹,您和豐隆都去休息吧!不要擔心,剩下的事交給我和小葉。”
赤水夫人輕歎了口氣,和小祝融並肩站在一起。又一次,需要她和表兄並肩去扛起責任,共渡難關。
—— ——
天馬飛出赤水城,相柳確定無人跟蹤,更換了坐騎,攬著小夭飛躍到白羽金冠雕的背上。
小夭不言不動,如同變作了一個木偶,任憑相柳擺布。
白雕一直向著大荒的東邊飛去,半夜裏,居然飛到了清水鎮。
相柳帶著小夭走進一個普通的民居,對小夭說:“我們在這裏住幾日。”
小夭一言不發地縮坐到榻角。
相柳問:“你很恨我阻止你嫁給赤水族長嗎?”
小夭蜷著身子,抱著腿,頭埋在膝蓋上,不說話。不管恨不恨,這是她欠他的,他來索取,她就要還。
相柳看小夭不理他,說道:“廚房裏有熱水,洗澡嗎?”
小夭不吭聲。
你隨便,我去歇息了。”相柳轉身離去。
他的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小夭突然問:“你什麽時候知道我要成婚?”也許因為頭埋在膝蓋上,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從極遠處傳來。
相柳沒有回身,聲音清冷:“兩個月前。”
小夭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相柳的聲音越發冷了:“你有資格問我為什麽嗎?交易的條件早已談妥,我提要求,你照做!”
小夭再不吭聲,相柳頭未回地離去,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輕輕的一聲響。小夭想起,她在海底昏睡時,每次兩扇貝殼合攏,也會發出類似的聲音。小夭的淚悄無聲息滑落。
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時,小夭覺得頭疼得厲害,輕輕走出屋子,去廚房裏打熱水,打算洗個熱水澡。
脫衣服時,看到大紅的嫁衣,小夭苦笑,不知道父王、哥哥、外爺知道她逃婚後,會如何反應。小夭看榻頭有一個衣箱,去裏麵翻了翻,竟然有幾套女子的衣衫,小夭挑了一套素淨的。
小夭洗完澡,穿戴整齊,竟然覺得有些餓。仔細一想,成婚的前一天她就沒怎麽吃東西,她已經將近三天沒吃過飯。
小夭走出屋子,看到相柳站在院內。
他的頭發恢複了白色,隨意披垂著,如流雲瀉地。他身後是一株槭樹,霜葉火紅欲燃,越發襯得他皎若雪、潔若雲,都無纖翳。
小夭預感到什麽,卻不死心地問:“防風邶呢?”
相柳淡淡說:“他死了。”
小夭定定地看著相柳,眼睛被那如雲如雪的白色刺得酸痛,眼中浮起了一層淚花,防風邶帶走了她,但防風邶死了,永不會再出現,從今往後隻有相柳。那個浪蕩不羈、隨心所欲、教她射箭、帶她在浮世中尋一點瑣碎快樂的男子死了。
他曾說,他和她隻是無常人生中的短暫相伴,尋歡作樂,他沒有騙她!
相柳靜靜地看著小夭,表情是萬年雪山,冰冷無情。
小夭猛然扭身,去井旁提了冷水,把冰冷的井水潑在臉上,抬頭時,滿臉水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將要墜下的淚是被逼了回去,還是已經墜落。
小夭去廚房裏隨便找了塊餅子,躺在竹席上,一邊啃餅子,一邊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