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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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五)

    一番話說得投機,韓岡被王安石留下吃飯,呂惠卿、曾布和章惇也照慣例留了下來,加上王旁,總共六人。

    王安石向以清廉著稱,參知政事家的飯菜也沒有什麽特別,甚至不比張家、程家好到哪裏。不過韓岡還是見識到了傳說中王安石吃飯時的心不在焉,他的確隻盯著麵前的一盤菜在吃。而且王安石不拘小節,有些菜從筷子上落下,掉在衣服上,他也是拈起來就放進嘴裏,在座的幾人都見怪不怪,倒是韓岡吃驚不小。

    一頓飯吃完,韓岡又重新坐到了王安石的書房外廳中。廳內已經點起了七八支蠟燭,大概是禦賜之物,每一支蠟燭都有兒臂粗細,燃起來後,空氣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比起飯前,廳中現在多了一個王旁,暫時不是說正事,王安石也不介意讓自己的兒子一起過來聊聊天。說起來他的這位二兒子性格上有些陰沉,王安石還是希望王旁能多參加一些士人間的聚會,增長閱曆,結交朋友的同時也可以改改性子。

    坐下來,閑聊了幾句。王安石問著:“王子純的確有眼光,運氣也不錯,能在伏羌城遇到玉昆。隻是王子純他信來的不少,說得卻不清不楚,不知是玉昆為何會攤上衙前役?又是為何會被人陷害?”

    “……說起來也不算什麽,”聽見王安石問起自己的經曆,早有準備的韓岡便沉聲說著,“韓岡的經曆,天下千百州縣,每天都會發生。能如在下這樣遇上貴人的卻沒幾人……”

    在王安石書房的外廳中,韓岡將自己從病愈後的遭遇和經曆,一樁樁、一件件的娓娓道來。沒有什麽遺漏,但也無須誇張,平鋪直敘的詞句,已足以讓在座諸人歎為觀止。

    其實,韓岡的這幾個月來的遭遇,已經完全可以算是一個傳奇。是個極精彩的故事,又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除了王旁,四名聽眾都是見多識廣,但生長在和平安寧的皇宋腹地的士子們,即便是王安石、呂惠卿這樣少年時便走遍四方尋師訪友的讀書人,也絕沒有這般波瀾起伏、危機處處,卻又每每絕處逢生的人生經曆。

    王安石也不免為之驚歎。韓岡他被陷害,他被壓迫,他被謀算,但最後,卻是他站在數千人的屍體上放聲大笑。如果隻看韓岡背後的三份薦書,以及王韶所寫的幾封私信,任誰也不會知道他這一路走來有多少艱難險阻,又是怎樣被他一步步的跨越過去!

    難怪能得王韶如此看重!也難怪他能一下得到三份薦書!

    韓岡不出意料的在王安石他們的眼中看到欣賞和讚歎。

    塑造個人形象講究技巧,韓岡在張戩、程顥麵前溫良恭儉,做出一副勤學好問的好學生模樣,雖然他的確好學,但他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卻與他的本心背道而馳。之所以這樣做,因為韓岡明白,要接近程顥、張戩這些道學家,不把自己打扮成同類是不成的。

    所以他把一身的鋒芒收起,將果決的手段斂藏,最後出現在在張程二人麵前,是一個好學、勤謹、肯上進、同時還有些才華,最重要的是為人正直守禮的韓玉昆。

    但在王安石麵前,那就不一樣了。韓岡需要給王安石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張戩程顥麵前的那種好孩子的形象是不成的。

    他不介意說出在德惠坊軍械庫中殺人反栽的盤算,也不介意說明他在裴峽穀殺了兩名陳舉內應的決斷,因為王韶每每拿來比擬韓岡的張乖崖,他殺人放火,滅了道左黑店一家老小的軼事,也是到處流傳。

    “若非是玉昆,換作是他人,即便是我處在玉昆的位置上,怕是會凶多吉少。”曾布歎著說道:“倒是子厚,應該能殺出一條路來。”

    章惇搖搖頭:“難說,我可沒有玉昆的好身手。”

    呂惠卿覺得兩人都沒說到點子上:“武藝倒是其次,智計亦是末節,關鍵是玉昆能下決斷。在伏羌城,對向寶家奴的那一箭,射得的確好。”

    “其實這些算不得什麽,因為在下清楚,陰謀詭計從來是見不得光的,隻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理直氣壯,便是鬼神難侵。”

    韓岡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但立刻,眼神堅定起來,把準備已久的一番話,緩緩說了出口:“話說回來,也是同樣的道理,青苗貸一事其實有個更簡單的解決方法。不需添支俸祿,隻要把事情攤開來說就可以了。韓相公、文相公,他們不是說青苗貸傷民嗎?那就把他們家裏放貸收息、殘害百姓的事都曝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天下人看清他們的用心,好做個評判!”

    韓岡輕輕笑著,微微眯起的雙眼寒芒四射。入京後壓抑許久的如劍如刀的鋒銳性子,此時終於揚眉出鞘。

    王安石前日稱病不朝,請郡出外,那是無可奈何下的防守,像個女人一樣對著三心二意的情郎說著有我沒她。但韓岡的建議卻是徹頭徹尾、犀利果斷的進攻。

    依照朝堂慣例,玩著一些陰謀詭計,韓岡沒這個本事,即便是前麵加薪的計策,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但他可以揮起大錘,照腦門直接來上一下。

    簡單,直接,而且有效。

    龍泉三尺新磨,正要一試劍鋒。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誰會想到韓岡突然間出了這個主意。王安石盯著韓岡的那對犀利鋒銳的眉眼,突然發覺他對這名關西來的年輕人,了解得實在太膚淺了。想不到韓岡在謀算深沉的外衣下,藏著的竟然是鋒銳如劍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賞之色,曾布打了個哈哈,“這田籍戶產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戶產?竇舜卿說一頃四十七畝時,可曾查過田籍戶產?可有半分真憑實據?當然,竇舜卿是信口胡言,睜著眼睛說瞎話。但我們說得都是實話,文家、韓家,他們兩家難道沒有放貸收利之事?隻是數目多少的問題,差個一點,又有什麽關係。隻要激得他們上章自辯,那就足夠了。”

    韓岡一直以來其實都對變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為然,既然已經得罪那麽多人,何不幹脆得罪到底?看看商鞅是怎麽做的,隻是城門立木嗎,他可沒少殺人,順便把太子的師傅都治了罪。如今還把對手留在朝中,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富弼、韓琦是走了沒錯,但他們離開朝堂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們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韓岡看來,王安石實在太克製自己了。

    如今都是看著反變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的潑著髒水,而王安石他們隻是招架,為自己辯解,卻少有對進行人身攻擊的。當年慶曆新政時,呂夷簡是怎麽對付範仲淹一黨的?從歐陽修閨幕不修,到蘇舜欽賣故紙公錢,再到攻擊範仲淹結黨,幾樁事一起發動,便把範黨一網打盡!

    “再說韓稚圭的彈章。他說青苗貸不該貸給城裏的坊廓戶。凡事須正名,以青苗貸這個名字,貸給坊廓戶是不對。可改個名字不就行了嗎?把青苗貸改成利民低息貸款,韓琦之輩還能說什麽?名正方能言順,隻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沒了青苗的局限,貸給城裏的坊廓戶也沒了問題。同時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為之。”

    “接下來韓、文、呂諸公還會有什麽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隻要把他們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來,他們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韓岡說得毫無顧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與他所攻擊的韓琦、呂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說,韓岡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九品選人,在朝中,不過是升載鬥量之輩。煌煌神京,天下中心,這裏並不是適合他的舞台,完全不夠資格上去參與演出。上麵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馬光、是文彥博、是呂公著,也有身居千裏之外,也能動搖京城舞台的,有富弼,有韓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呂惠卿、曾布、章惇、張戩、程顥之輩。如果一個最底層的官員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來,跌個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結局。

    但是……韓岡就是不願意在旁邊看著熱鬧。他以一介布衣撬動秦州官場變局,如今已經能在王安石麵前說上話,如何不能讓朝堂為之動搖。那座光鮮亮麗的舞台,他暫時還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後推波助瀾,也不失一樁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謀劃策,所以他現在興風作浪。而且既然已經決定站在變法派這一邊,韓岡自然不會再想看到王安石猶豫不決,最後走向記憶中的變法失敗的命運!

    可是王安石他們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辯解,因為王安石不願意用上與自己的反對者同樣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後患。

    一旦他們這麽做了,牛李黨爭可是最好的前車之鑒。一旦變法派不再局限於就事論事,開始攻擊反變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樣……就是黨爭的開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劃分出來的派別的爭鬥,而是黨同伐異,不論對錯,隻論黨籍。王安石暫時還不敢這麽做。

    但在韓岡看來,韓、文、司馬等人可沒這樣的覺悟。他們不斷攻擊變法派的人品,攻擊變法派的政策,攻擊變法派的用心,好吧……隻要跟新法掛上鉤,沒有一件事他們不攻擊的。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這不是黨爭是什麽?

    既然反變法派已經跟瘋狗一樣瘋狂亂咬,寧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馬,那就該反咬回去。誰的身上都不幹淨,韓琦、文彥博都不是清白純潔得跟剛出身的嬰兒那樣幹幹淨淨的人物,韓琦在相州沒少奪人田產,文彥博在仁宗朝勾結內宮的事也還沒洗幹淨呢,在老家也是一樣一身是冤債。

    黨爭並非好事這是對天子來說的。因為一旦黨爭開始,就必須分出個勝負,就像唐時的牛李黨爭,又或是慶曆年間的呂範之爭,非得將對手一網打盡不可。即便是天子,也無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過去的一年裏那樣和著稀泥,玩什麽祖傳的‘異論相攪’,必須旗幟鮮明的選擇一邊。最後的結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黨,把所有的敵對黨人,趕出京城,趕出朝堂自然,在現階段,隻會是新黨。

    這些道理,王安石他們豈會不明白,在座的幾位都是對曆史比韓岡精通百倍的俊傑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隻是他們在朝中站得太久,牽連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們即便是家中竄進一隻老鼠,也會因為顧忌著周圍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著米缸裏的存糧,但韓岡卻不介意拿起官窯的雨過天青去砸蟑螂。

    因為他是初來乍到,因為他關係全在秦州,因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風浪除了在座的五個人外,沒人會相信是一個從九品拉開了黨爭大戲的戲幕,即便是日後傳揚開來,韓岡隻需一聲冷笑,就能為自己洗個白白淨淨。

    ‘我隻怕事情鬧不大!’韓岡沒說出口,但王安石他們都聽明白了。

    王安石輕輕搖頭,曾布低頭沉思,章惇麵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呂惠卿則在心中暗罵著王韶不會帶眼看人,他哪裏是張乖崖?

    分明是賈文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