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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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二)
除去三伏天裏越發顯得熾烈的陽光和越來越刺耳的蟬鳴不論,六月下旬的秦州城顯得十分的平靜。白天的街巷上,看不到幾個人影。車水馬龍中的場麵,隻有在入夜後才能看到,不幸頂著烈日出行的行人,都是跟著趴在樹蔭下伸著舌頭的老狗一樣,掛著臉,叫著好熱好熱。
而進入六月後,六盤山對麵的西賊也出乎意料的安分,大舉進攻沒有,小股騷擾也沒有,連在秦州城門口被抓獲的探子也少了許多,好像黨項人也受不了這個可能是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
至於秦州官場。李師中即將離任,此時已經不大管事了,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上的帳目整理好,將裏麵的虧空彌縫住,等待郭逵來交接。
竇舜卿奉旨去了京城,不會再回來。原本橫行城中的竇七衙內,他的案子在半個月前被陝西路提點刑獄司衙門給劃走了,不再歸屬秦州管轄。這幾天陝西路的憲使就在州衙裏借了二堂審案。不論結果如何,定案後,竇七衙內都不可能再回秦州。
前任鈐轄向寶拖著病軀,此時應該已經抵達京城。剛剛升任鈐轄的張守約,在喝過幾天賀酒之後,正在熟悉自己新的工作。因為此前張守約從來沒有擔任過鈐轄一職,諸多庶務讓他頭痛不已。他身邊又還沒來得及招攬幾個堪用的清客,便找上了韓岡,請他推薦兩名深悉廳中故事、並且可以信賴的老吏來幫忙。
韓岡是勾當公事,勉強說起來,也管著胥吏的升遷。經略司中才能幹練的胥吏,他都已經了然於胸,而慣於欺瞞上官的狡詐之輩,也是了如指掌。他向張守約推薦了兩個,都能滿足新任鈐轄的要求。
送了兩名老吏去見了張守約,麵試過後,看得出來他很滿意。被張守約留著說了一陣閑話,韓岡起身告辭。李信送了他從鈐轄廳中出來,庭院中樹蔭森森,老槐依舊。但州衙三進東院的兩個舊主,一個被他氣得中風,一個則被他害得遠走,現在暫時就隻有張守約一人霸占著。
別過李信,韓岡順路走到機宜文字的官廳內。趙隆正在門口百無聊賴的坐著,見到他忙站起來問好。韓岡往廳中看去,就見著王厚坐在堆滿公文的桌案後,忙著處理王韶丟下的事務。
而王韶本人,韓岡知道,他正在後廳趕著寫信,好跟朝廷打饑荒。另外,高遵裕也在做著跟王韶一樣的事情韓岡所出的計策乍看起來並不算好,但等王韶靜下心來想過,讓他自己拿主意,也隻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王韶早前是關心則亂。好不容易將幾塊擋在路前的石頭都踢出去了,剛剛豁然開朗,正想大步往前走的時候,卻又飛來一座山擋在麵前,他沒當場吐血就算心理素質好了,怒火攻心,衝昏頭腦也是情理中事。
不比韓岡,並沒有將畢生的心血和希望全數灌注進河湟開邊事業中,隻是順勢而為,說抽手就能下決心抽手的,甚至可以做到旁觀者清。王韶在急怒下被蒙了眼睛,他反而看得一清二楚。
王厚忙得頭也不抬,隻看見他手上的筆在不停的動,一份接一份的批閱著。等走進後廳,裏麵的王韶同樣沒有抬頭,他正給王安石寫私信。王安石的脾氣是有名的執拗,要說服他,王韶在寫信時就必須很鄭重的斟字酌句,以防有一點錯漏。他正在聚精會神的檢查著,全然沒有發現韓岡的到來。
不想打擾王韶,韓岡隨即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他低聲問著身邊的趙隆,“高提舉來過嗎?”
趙隆點點頭:“前麵剛來了一趟,跟左正言商量了好一陣子。”
韓岡笑了:“高提舉也算是用心了,希望他們能成功。”
為了能趕在郭逵到來之前,將財計之事解決,王韶和高遵裕都是發動了手上所能動用的所有資源。隻要錢糧到帳,就算郭逵來了,他所能動用的卡脖子的手段也就剩那麽幾個了。
王韶身邊,現在就隻有王厚和趙隆。王舜臣與楊英一起去京城了,去三班院報名,並等他們的官誥。
管著秦鳳路經略司架閣庫的韓岡,出手幫了王舜臣一個小忙,將他的年齡改成了二十歲。讓他一下子就有了就任實職的資格武臣與進士、明經一樣,都是二十歲就能得到差遣以王舜臣過往積攢下來的功勞,回來後至少能做個寨主。
當然,王韶肯定不會讓一個箭術堪與劉昌祚相提並論的猛將,守在寨子裏曬太陽。征辟為王舜臣、楊英為僚屬的申請已經同時往三班院遞出去了,就跟現在的趙隆一樣。
見王韶和王厚都忙得不可開交,韓岡也不在廳中多留,直接走了出來。趙隆跟在他身後,到了院中,問道:“三官人,郭太尉到底什麽時候才會來秦州?”
“大概要到七月中的樣子。”韓岡算了一下。郭逵已經卸下了渭州知州的擔子,但他還要去京城走一遭,這一來一回,就算他走得再快,至少也要到七月中,才能來秦州上任。
趙隆聽了,一腳踹翻了院中石桌邊的一具石墩。一腳之力,就讓近百斤的石頭咕嚕咕嚕的滾到了院牆邊,“郭太尉半個月後才來,現在就忙成這般模樣。等到他到了城門口,真不知會怎麽樣!”
“到那時反而會輕鬆下來,倒是趙兄弟你要忙起來了。”韓岡笑著拍了拍趙隆的肩膀,告辭離開。
回到自己的官廳,韓岡舒舒服服的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武大便端了涼茶上來。半閉著眼睛,啜著甘甜清涼的茶湯,便有著讓王厚羨慕不已的自在。與王厚有著鮮明的對比,韓岡身前的桌案,被擦得鋥亮,筆墨紙硯擺得整整齊齊,就是沒有一份公文放在上麵。
勾當公事的工作,韓岡早已是熟能生巧,同時有著官廳中胥吏打下手,他的那一份,早上用上半個時辰就能處理得差不多。而且以他這段時間培養起來的對公事熟悉的程度,就算再麵臨剛上任是一人做五份工的窘境,韓岡照樣有自信一個上午就能全數解決,中午時就可以回家吃飯睡午覺。
而韓岡的另外一份差遣,也同樣無事可做。甘穀、古渭兩處療養院的成功,新培養出來的人手,讓韓岡有了在秦州城建立第三座療養院的底氣。不過這事需要經過經略使批準,現在李師中把公文都積了一堆,韓岡也懶得找他。等郭逵來了,再請他批一個沒在使用的營地也不遲。
六月的後半,韓岡的生活就這麽突然的輕鬆了起來。
每天都是去衙門裏把事情做完,再翻一翻過去的公文檔案,或是去王韶、高遵裕那裏參讚一下計劃,等到午後,就可回家去休息。他這般悠閑,便被偶爾晚上會請他出去喝點酒的王厚恨得直磨牙。
王厚再氣,也拿韓岡沒轍。過去幾個月夢寐已久的輕鬆日子,就在這半個月中終於降臨到韓岡的身上,他過得是悠然自在,可以自由的掌握時間,可以係統的把經傳重新再研讀一遍。
好久沒有這麽完整的讀書用功的時間了,過去的兩個月,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害得韓岡隻能零零碎碎的抽空讀書。積累下來的一些疑問,還要寫信想張載請教。
韓岡從王厚那裏聽說了,張載因為張戩的緣故,辭去了官職,現在已經回到橫渠鎮的家中,據說要設立一座書院。韓岡準備等古渭大捷的封賞發下來,就分出一部分財物托人帶去給張載。剛開始的時候,他是打著張載的名號才脫穎而出,自保得全。現在以財物回報,確是理所當然。
“進劍者左首,進戈者前其鐏,後其刃,進矛戟者前其鐓,進幾杖者拂之。效馬效羊者右牽之,效犬者左牽之,執禽者左首,飾羔鴈者以繢,受珠玉者以掬,受弓劍者以袂,飲玉爵者弗揮。凡以弓劍苞苴,簞笥問人者,操以受命,如使之容。”
這一天午後,韓家書房中的讀書聲又按時響起,但從敞開的窗戶中傳出的聲音,卻不似前幾日那般的清朗流暢,聽起來有些拖遝。
真要說起來,九經之中,《禮記》一經最不對他胃口。雖然裏麵有著中庸、大學等篇章。
但還有十幾章,一條條一款款全講的是禮法,吉禮、凶禮、賓禮,吃飯說話該如何,接人待客該如何,麵見天子該如何,規定得極其繁瑣,讓韓岡看著頭暈。隻是在科舉中,這卻是必考的內容。
這《禮記》中記載的古禮其實早就被拋棄了,世間通行的禮儀也是往簡單中去。盡管韓岡從張載、程顥那裏,都聽他們說過要複古禮,王安石這位學術大師,也是喊著要複古,但實際上,周時的立法完全不可能在宋朝重新推行,禮崩過,要複古,聖人也沒能做到過。
不過為了一個進士頭銜,韓岡就算再沒興趣,都能耐下性子來把禮記背得滾瓜爛熟。如果他現在就有個進士出身,這次古渭大捷的功勞一立,他直接由選人轉京官都是可能的。
“進士……”韓岡突然歎起,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留下的時間可不多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