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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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三)

    韓岡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報個信,然後再趕回來。沒想到一出城門,就看到了自家老子和李癩子。

    韓千六又驚又喜,一把抓著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好一陣,像是古董收藏家將珍藏的瓷器不小心磕著碰著後,上下檢查有無損壞的那樣緊張:“三哥兒,你沒事吧?”

    韓岡笑著反問:“孩兒像有事的樣子?”

    “你沒殺人?”

    “這事啊……”韓岡輕輕笑了起來,橫著瞥了李癩子一眼,在韓千六眼中,兒子現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癩子的沒兩樣,“孩兒的確殺了人……”

    韓岡的話在這裏頓了一下,韓千六的臉蒼白了起來,李癩子則仿佛被金塊砸到了腦袋,又高興卻又疑惑。而韓岡立馬為他解惑:“劉三、張克定、肖十來。這幾位,裏正應該都認識罷?”

    現在輪到李癩子臉色蒼白了,雙腳軟綿綿的毫無力氣,親家的小跟班他怎麽會不認識:“他……他們……”

    “昨夜孩兒接了看守軍器庫的職司,沒成想半夜裏這三個賊子竟然偷偷闖進來意欲縱火,便給孩兒殺了。”韓岡快意的看著李癩子的臉色由白變青,因與陳舉結下死仇的一點擔憂,在看到李癩子這番表情後也輕鬆了不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癩子和黃大瘤,照樣能掀翻陳舉!

    “劉三三人都是裏正姻親的跟班,他們去軍器庫放火,貴姻親怕是也逃不過罪責。我出來前正好模模糊糊的聽一句,黃德用……”韓岡的聲音很輕,細微的話聲卻如同晴天霹靂在李癩子耳邊炸響,“已經畏罪自盡!”

    時間過得飛快,而州中對軍器庫案的審理也是速度飛快。

    十天前的那一聲警號,已經從秦州百姓的家常閑談中消失。劉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響也漸漸沉寂。罪魁黃大瘤畏罪自殺,一切罪責都擔到了他的身上,家產盡數沒入官中,而他的妻女也被充入教坊司,而兩個兒子則莫名失蹤。州衙隻發出了兩張海捕文書,為兩個兒子定下了五貫的賞格,便宣告一切結案。

    陳舉曾經拍著胸脯,要保著黃德用的妻兒他做到了。他保著黃德用的兒子改名換姓遠走高飛,而黃大瘤的幾個妻女,剛進教坊司還沒過夜便被高價贖走。為了從州中得到一紙脫籍文書官妓的從良必須要得到官府同意陳舉費的錢鈔不在少數。

    通過安撫黃德用的身後事,陳舉略略安定了身邊的人心。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害得他損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敵。韓岡不死,人心不安。

    一個穩定的官僚社會,其各個部門的權利劃分,已經有了常年積累下來的定規。以節度判官的威風,卻也壓不住下一級的地方官。

    這些天來,韓岡日日在普修寺苦讀不輟,間中拉弓射箭來調節心情。唯有去吳衍府中與他的閑談,方算得上休息。韓岡如此用功,讓吳衍更加看重。隻是他幫韓岡做得身份證明,想求一個單丁戶的認定,成紀縣絲毫不理。而成紀知縣發來的一紙文書,韓岡卻不得不走進縣衙中。

    繞過空空當當的大堂,走在通往縣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韓岡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自縊而死的黃大瘤他曾去看過,臉皮紫得發黑,舌頭吐得老長,頸上的那顆瘤子卻幹癟癟、皺巴巴的如同一個放久了的蘋果。不同於十天來,幾乎天天過河來探視的韓千六,韓岡心裏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為這隻是陳舉為了自保而斷下來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後吐著信子,他夜裏依然是睡不安穩。

    一名長得慈眉順眼的老胥吏領著韓岡向裏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與他擦肩而過。韓岡記性很好,記得那正是被他頂了位置的周鳳。這幾天來,韓岡一想起周鳳,便不得不感歎他真是好運氣,若不是自家惹來黃大瘤,他少不得落個烈火焚身化焦屍的下場。

    領路的胥吏見韓岡回頭望著周鳳,笑道:“這小子也是運氣,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單丁戶。今天縣尹開恩,便放了他回家。”

    韓岡神色微動,“真巧……”

    “這等巧也沒人喜歡,今年就剩兩個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搖頭歎道,感慨萬千。

    韓岡冷笑,‘若不是你們這些胥吏貪酷,周鳳之父又何必自了性命,隻為了將兒子保回來?’

    兩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沒直接進去,而是轉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人死萬事空,黃德用已死,一切過節都該揭過了,那李癩子還請放他一馬,讓他退了你家賣給他的田也就罷了。”

    韓岡愣住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這幾天聽每日入城的韓千六講,雖然株連是株不到姻親上,李癩子卻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問了一番,過了三天出來後,秋天的蛤蟆變成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產也損失近半。這一番折騰後,他被韓岡的手段嚇的魂飛魄散,天天上門賠罪,還要送回當初強買的田地。若李癩子有陳舉撐腰,又何須如此?

    隻是疑惑歸疑惑,該說得話還得說:“黃德用既然死了,韓某哪還有仇人?李癩子那是更是小事,賣給他的田地日後我家自會用錢贖回,不會占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寬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聲。今天縣尹傳喚,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進去後將家裏事稟報縣尹,報稱單丁戶,也可今天跟周鳳一樣徑自回家去。想想李癩子,他現在也沒膽子不幫你具結作保。”

    韓岡躬身道謝:“多謝陳押司!”

    陳舉神色一凜,再仔細打量韓岡。隻見他還是普通的士人裝束,外表上溫文爾雅,其風儀,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許多銳氣。但陳舉還記得,當黃大瘤的屍身從家裏抬出去的時候,這一位秀才就站在門外的圍觀人眾中,如同鶴立雞群。當時他淩厲的眼神不是看著黃大瘤,而是盯著自己。雙眉如刀,眼神如劍,陣陣寒意從體內升起,自家的皮膚都被激起了一陣戰栗,心中隻念著不愧是名師弟子。若不是已經結下了解不開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橫渠先生的學生。

    “好說,好說!”陳舉幹笑著打著哈哈,陪同韓岡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圍在二堂內,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端坐著。正是如今的成紀縣知縣。韓岡進來後,他忙著簽書文件,發落子民。隻等到半個時辰後,他得空下來喘口氣,一抬頭,便看到了儀容出眾的韓岡。

    韓岡穿著青布襴衫,頭戴方巾,一身讀書人的裝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雙眼清亮,一看便氣度不凡。

    對上讀書人,成紀知縣不願失禮,溫言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來衙中又有何事?”

    韓岡恭聲行禮:“學生韓岡。得招來衙中候命。”

    “韓岡?”成紀知縣臉刹那間冷了下去,不複方才的溫和。

    德賢坊軍器庫的事讓他吃了不少掛落,今年的考績少不得要判個中下,磨勘時間又要延長一年。他從陳舉那裏聽了不少小話,幾乎把韓岡恨到了骨頭裏。什麽事不能縣裏處分,偏偏鬧到州裏去!張載的弟子又如何?張橫渠不知收過多少弟子,隻聽過兩次講經也能算是學生!這樣的灌園小兒,又有什麽好後台?

    “你就是韓岡?”成紀知縣又追問了一句。

    “學生正是韓岡。”韓岡恭恭敬敬的行禮回話。

    知縣的臉板著,冷聲道:“韓岡,你既然應了差役,卻隻做了一天的監庫。我成紀縣事務繁蕪,也留不得閑人。如今正有一批犒軍的銀絹和酒水要送去甘穀城,就由你來帶隊。”

    ‘要不要繼續擔任衙前?’若是擔任押運,運輸途中的損失都得自己來承擔。但他韓家可沒半點多餘的錢鈔。

    對於韓家來說,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選擇。而一起跟進來的陳舉,則是溫和的笑著,衝韓岡投過來鼓勵的眼神。韓岡心底卻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現在就該幫我說話了。’

    這肯定是陷阱!

    單看現在這種情況,周圍衙役都是虎視眈眈,而且也不知陳舉是怎麽在成紀知縣麵前編排的自己,那位年輕的進士知縣看過來的眼神也是頗為不善。也許自家隻要說個不字,大概就會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殺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現在的身體條件,還是沒生病前的狀況,都是挨不了幾下,就要一命嗚呼。

    陳舉倒是好演技,但群眾演員們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韓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盡是殺機,不是‘也許、大概’,而是‘肯定’!殺人滅口,順便收拾人心,陳舉的確好算計。

    ‘但若是我答應呢,你還能當下動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是暫且應下又何妨。當著我的麵把周鳳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讓我這個單丁戶說個‘不’字罷?如何會讓你如願!’

    心念轉動,韓岡便一口應承下來,“既是明府之命,又為得國事,韓岡自當遵從!”

    不得不應下押送犒軍的差事,韓岡臉上如同掛著寒霜,隻當他看到陳舉的臉色也是一般的難看時,才讓他的心情好上了一點。

    出了二堂,他抬頭仰望灰色的天空,自己命運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操縱著。如果能有個官身,陳舉之輩如何能動他分毫。發自內心的感歎喃喃出口:“還是做官好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