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莫府小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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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陽初升。金色的陽光中一座宏偉的城市從茫茫雪原上神話般出現。青黑色的高大城牆威嚴屹立。高達數十丈的城門樓宛若巨人。歇山式門樓屋頂上的九脊像九條黑龍,於金色的陽光中咆哮飛翔。龍首魚尾的鴟吻威猛神俊,怒目圓瞪,傲然藐視著從城門樓下經過的芸芸眾生。

    自看到望京城的霎那起,不棄掀開轎簾的手就忘記放下。她張大了嘴仰著腦袋。城門樓帶著巨大的壓力將她踩在了腳底。

    馬車從寬敞能容得八車並行的城門洞中駛進,讓她產生了種被巨鯨猛獸吞進腹中的恐慌與緲小的存在感。

    這裏,將是她的未來,她的舞台嗎?

    駛過城門洞,眼前景致霍然一變。寬大的街道兩旁密密的屋舍一眼望不到盡頭,染上金色陽光的黑瓦像魚鱗般閃亮。穿梭往來的紅男綠水摩肩接踵,聲音似開閘的洪水奔流。耳朵裏有層薄膜被捅破了,做買賣的呦嗬聲,討價還價的打趣聲,熟人相遇的談笑聲,早起扯開了雜耍場子的鑼鼓聲,掌聲,真真切切的衝進了她的耳中。

    賣花哎!新鮮的花哎!梅花水仙月季山茶瑞香花哎——”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不棄的注意。

    路邊一對姐弟挎著花籃眼巴巴的看著才從城門駛進來的華麗馬車。姐弟倆七八歲年紀,穿著家織棉布的棉襖,梳著角丫,臉凍得通紅。

    停車!”

    不棄與莫若菲同時喊道。

    姐弟倆眼中露出喜悅,提著花監奔了過來。

    莫若菲看了眼不棄道:“不棄喜歡什麽花?”

    不棄的心咚咚的跳著,聽到莫若菲同時喊車的時候,她就懊惱得要死。好在她要變臉易如反掌,不棄不好意思的笑道:“自從住了淩波閣,公子給我選的衣裙多是白色與綠色青色,倒喜歡上了水仙。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才發芽的水仙,想自己種著玩。”

    莫若菲微笑道:“想起你母親了是嗎?”

    想你個頭!不棄腹中暗罵。應景似的低下頭不吭聲了。

    莫公子,今日想要什麽花?”姐姐努力的將手中花籃舉得高了,想讓莫若菲看得清楚一點。

    莫若菲柔聲說道:“有水仙的球莖嗎?”

    姐姐沮喪的低下了頭。她與弟弟賣的是鮮花朵,並沒有花種。弟弟渴盼的望著莫若菲脆生生的說:“公子明日還來的話,我們才有。”

    不棄趕緊說道:“沒關係,鮮花也好。”她掏出莫若菲送給她的荷包,拿了枚金瓜子放到弟弟的手中。

    姐姐看了看手中的花籃,急了:“小姐,你有銅板嗎?要不,能等一等,我去店鋪裏換了錢找補給你。”

    不用啦,就當……我賞給你們了。”不棄有些艱難的說出這個賞字。這是她頭一回給人賞錢。

    莫若菲摸了摸弟弟的頭,笑道:“還不謝過我妹妹。”

    姐弟倆歡呼一聲,把兩籃子花放在馬車上,齊聲道:“多謝莫小姐。”

    我姓花。”不棄說完,也不看姐弟倆的神情,放下了轎簾。

    莫若菲倚靠在繡枕上嗬嗬笑道:“別怕我生氣。哪怕是當了我莫府的小姐,我也沒這膽子叫你改姓莫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不想忘記九叔的養育之恩。”不棄解釋道。她從籃子裏拿出一枝水仙嗅了嗅,裝作好奇的問道,“看她倆神情,公子經常買花?府中園子裏難不成還少了鮮花?”

    莫若菲笑道:“每次買光她們的花,她們都笑得很燦爛。我喜歡看她們這樣笑。”

    水仙柔嫩的白色花瓣輕觸著鼻尖,像誰在用手輕撫著她的心,憑空泛起股溫柔。也許,在山哥心中,對她還是憐惜的。不棄揚起笑臉道:“大哥,我當了莫府小姐每個月會有多少銀子?我是說,如果我再遇到她們,我也有錢買下她們的花。”

    財迷!莫若菲失笑的暗罵。他促挾的問道:“你想一個月有多少銀子零花?”

    不棄正了顏色,清了清嗓子說道:“王爺不方便帶我回王府,於是呢給我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公子想討好王爺,也認同了這個身份。不棄在藥靈莊當丫頭的時候,一個月有三十個銅板的工錢。當了小姐,還是天下第一錢莊的小姐,月錢應該番多少倍呢?”

    你這個丫頭!總算恢複本性了。本公子還當你被藥靈莊教三從四德教傻了。嗬嗬,一個月三十兩銀子如何?”莫若菲成功的看到不棄雙眼變得氙燈一般明亮。舉著那枝水仙花咧著嘴傻笑。他看了不棄良久,突然發現自己的嘴也沒有閉上,和不棄笑得一樣開心。心頭一動,他伸手握住了不棄的手,認真的說道:“也許,我想認你當妹妹並不僅僅是七王爺的緣故。不棄,有你這樣的妹妹,我也很高興。”

    那張臉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美得令人窒息。不棄看著這張臉,幾乎找不到半點與山哥相似的地方。她嘿嘿笑了笑,不露痕跡的抽回手,低下頭專心的從籃子裏抽出各種鮮花把玩。背對著莫若菲,笑容漸漸的收斂,化為頰邊若隱若現的苦澀。

    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山哥,她的心還會如初見他時被他的美貌勾引得怦怦亂跳。還會盼望著他能收了她做丫頭,從此看到他完美無暇的臉流口水。

    能忘記前世,從頭再來嗎?她想的,但是她做不到。看到莫若菲,她總會想起兩世的無依無靠。

    花香彌漫,馬車裏漸漸充斥著馥鬱醉人的味道。

    莫若菲微笑的望著不棄,心情如今晨雪地朝陽般鋪滿了淡淡的溫柔。不棄貪玩地紮著花束,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住了。

    莫若菲扶不棄下了馬。她抬頭一看,府門中開。自朱漆大門往外,二級台階之上垂手肅立著兩排前來迎接的婢女小廝。

    府門正中高懸一黑色匾額,大書莫府二字。大門之後立著麵雪白的石照壁,光潔如月華,擋住了視線。

    莫若菲對肅立靜立的管家莫伯說道:“她就是我新認的妹子。不棄,莫伯是府中管家,以後有什麽事,知會他一聲即可。”

    莫伯看到不棄眼裏飛快閃過一縷驚詫之色,頭微垂下,恭敬地說道:“見過小姐。少爺,夫人已在中堂等侯。”

    莫若菲握住不棄的手往裏走,他微笑道:“別怕,我母親是很慈愛的人。她喜歡念經誦佛,一定會喜歡你的。”

    不棄嗯了聲,很乖的跟著他進了府。

    繞過照影壁是座寬敞的庭院。青磚鋪地,雪被掃得幹幹淨淨。簷下台階上擺著數盆山茶,自深綠如臘的葉間吐芳。白色如玉,粉紅嬌俏,大紅鮮豔,紫紅華麗。過於寬敞素潔的庭院頓時有了喜慶之意。

    不棄抬頭看了看,屋頂遍鋪青色琉璃瓦,正脊中心位置塑著隻寶瓶。瓶身晶瑩,不知是何物所造。陽光正正的透過寶瓶,她麵前的莫府中堂恍若神殿般大放光芒。不用細究,她也知道這些瓦不是普通的窯燒製出來的。

    中堂大廳內站滿了人,卻連衣料摩擦之聲也不聞。正中左側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手中納一串菩提佛珠,穿著紫紅色繡十字花紋罩衣,在腦後梳了個簡單的平髻,用一根白玉騷頭綰住。簡單的裝扮中透出華貴的氣度。

    她靜靜的看著不棄,嘴角漸漸揚起了笑容道:“這孩子真像她母親,水仙般的可人兒!”

    不棄眨了眨眼轉過頭問莫若菲:“大哥,這真是你的娘親?不是你的長姊?”

    莫若菲失笑的敲了敲她的頭道:“還不去拜見幹娘!”

    莫夫人聽到不棄的話笑得越發高興,在不棄拜倒的同時起身拉起了她,左右看了看道:“成了莫府的小姐,可不能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小四,把東西拿來。”

    她身後的侍女小四捧過一隻楠木妝匣送到不棄麵前。莫夫人笑道:“幹娘給你的見麵禮,瞧瞧可還喜歡?”

    不棄打開匣子一看,裏麵是一對通透明豔的翡翠玉鐲。她驚呼一聲訥訥道:“多謝幹娘,這鐲子真漂亮,很貴吧?我不敢戴,怕摔碎了!”

    莫若菲與莫夫人對視一眼笑了。莫夫人沉聲對四周的婢女小廝說道:“從此不棄便是府中的小姐。都睜眼看清楚了,若誰對她不敬,家法從事!”

    四周齊聲響起見過二小姐的聲音。環顧四周,沒有一人敢抬頭正視於她。藥靈莊是不棄見過的最大的人家,比起莫府的聲勢,隻讓她感慨終於明白什麽才是世家大族。

    莫伯,你安排二小姐去歇著。憶山,你來內堂,娘還有話與你說。”她輕輕拍了拍不棄的手,輕歎道:“你有你娘一樣美麗的眼睛。安心在莫府住著吧。”

    莫夫人吩咐完扶著小四的手緩緩離開。

    莫若菲低聲對不棄說:“別擔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有什麽事告訴莫伯一聲。”

    看到他急走幾步扶住莫夫人的手。母子倆低聲說著話,莫若菲臉上露出溫柔笑容。溫馨的母子圖讓不棄心裏一酸。她原諒了莫若菲。他用她當討好王爺的籌碼也很無奈吧?這一世,他有了愛他的母親,有了一大家子親族,肩負著莫府的前程。想到莫若菲隨口吟詩,不棄心酸的想,他必定讀了很多書。他和她一樣,都想在全新的環境中重新活一回。隻不過,自己不如他命好。

    二小姐,這邊請!”莫伯恭敬的喚醒了不棄的思緒。

    不棄默默的跟著莫伯轉過回廊又走進一座庭院。回廊百折幽深,重重院落像九連環一般繁複。走過一重又一重,她突然想起侯門深似海這句話來,心裏漸漸的有了懼意,不知道還能否走出這座大得迷宮似的府邸。

    經過花園之後,又進了座小巧的庭院。莫伯告訴她,這座臨波館就是她的住處了。

    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院子中間是座小花園,中間有處淺淺的水塘,遍種水仙。引水入院處斜斜長著一株蒼勁的老梅。臘黃色的梅花開了滿樹,飄過陣陣幽香。屋後長著有數棵高大的鬆樹。

    莫伯說道:“二小姐喜歡水仙,少爺吩咐下來,新栽種的。”

    從進城到莫府一個時辰之內新種的?有錢真好!

    院子裏站著四名婢女,小的十五六歲,最年長的二十來歲。她們穿著式樣一致顏色不同的窄袖小襖,係著長裙,打扮頗為精幹。莫伯說:“年紀小的是秀春,棠秋和忍冬。年長的是劉家的,你叫她靈姑便可。她是家生奴婢,丈夫是馬房的劉生。靈姑她會指導小姐一盡禮儀。”

    四名婢女聞聲上前見了禮。

    靈姑熟絡的扶過不棄,她笑道:“莫伯放心,奴婢定會好生侍候二小姐的。”

    晚間莫若菲過來陪不棄吃飯,告訴她每日清晨需向莫夫人請安,午飯與晚飯都不必相陪。

    不棄心想,當小姐也是份工作,每天早晨都要上班打考勤。不過,別的時間聽莫若菲的意思是能夠自由安排。不棄便大著膽子說想逛逛望京城。

    莫若菲離開望京有些時日,待處理的事務多,明顯陪不了不棄。看到她雀躍懇切的神情,不忍拒絕便道:“過些日子吧,等你熟悉了莫府再帶你四處遊玩。”

    進莫府的第一個夜晚,不棄躺在陌生的床上睜著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麵圍合,上麵的雕花精致繁複,層出不窮。亂花漸欲迷人眼,她數了會兒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開始的地方,也數不到盡頭。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經曆的一切,繁華無數卻像鏡花水月夢一場。

    她好象真的可以憑著莫府小姐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象陷入了迷宮中,看不清前路。枕邊放著裝陶缽的錦盒,打開錦盒,手指輕撫著陶缽粗糙的外壁,不棄的眼裏透出層深思。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要麵對的問題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說法,七王爺心裏認了她,讓她成為莫府小姐,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終身有托。但是她願意嗎?願意這一生就這樣照別人的安排過?不棄輕輕搖了搖頭,既重生一回,她總想著有些事情還是能自己作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外間睡著守夜的忍冬,不棄悄悄的開門出去,沒有驚動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銀光。不棄走到老梅旁回頭看了看,老梅正巧倚著塊假山石,擋住了屋裏人的視線。她蹲下輕撫著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這一世住在淩波閣裏的母親像淩波仙子般讓七王爺淪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顧影自憐中憂病離世。不棄恍惚的想起與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長歎。

    是興奮還是在擔憂?”

    聲音輕飄飄的在耳邊響起。她真的是在做夢嗎?不棄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個聲音淡淡地問道:“你是在疑惑為什麽沒有成郡主嗎?”

    不是在做夢!不棄愣住,看到水中現出一個身影。她驀然抬頭,老梅上曲腿坐著一個黑衣人。披著件黑色的鬥蓬,黑巾覆麵,露出雙噙著譏諷與冷意的眼眸。

    她指著他才張嘴,他用手指在空中虛畫幾筆構出蓮瓣形狀,輕聲道:“莫要吵醒了屋裏的人。”

    不棄興奮的點點頭。

    蓮衣客似笑了笑說道:“閉眼。”

    她依眼閉眼,一陣寒風拂過,身體已飛了起來。不棄哪肯真的聽話閉眼,睜開條眼縫好奇的偷看。

    蓮衣客攬著她的腰,足尖輕點,直奔臨波館屋後的鬆林而去。他的臉藏在黑巾中,隻露出英挺的眉毛與一雙警惕的眼睛。

    她是多麽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樣。不棄悄悄的伸手想扯下他的麵巾。身體驀然橫斜,被他挾腰提了起來,蓮衣客腳步未停,輕笑道:“狡猾的丫頭。看了我的臉,我就不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