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蓮衣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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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棄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眸子嵌在蒼白的臉上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絕望和悲哀在她心裏膨脹,她按住咚咚跳動的心髒,飛快地跳下床,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遠遠的隻看到他的身影一閃,像片輕雪消失在黑夜中。不棄腿一軟,扶著廓柱滑坐在了地上。她握著頸中那枚刻有蓮花印跡的銅錢,腦袋越來越重,胸像被石頭壓住喘不過來,眼前的燈籠不住的搖晃旋轉,不棄無力的垂下頭暈了過去。

    追進院子的雲琅吃驚的發現長廓上暈睡著三個人,他抱起不棄,觸手滾燙。怎麽又燒起來了?雲琅心裏焦急,將不棄放在床上,旋身出了房門。

    弄醒青兒和棠秋後他急聲說:“上回大夫開的藥還有嗎?”

    青兒撫摸著脖子疑惑的說:“我怎麽睡這麽死啊?小姐怎麽了?”

    聽得雲琅說不棄又發起燒來,兩人慌了,叫醒了靈姑忍冬和秀春,淩波館頓時陷入一片慌忙中。

    蓮衣客進了淩波館發生了什麽事?他弄暈了青兒和棠秋探望不棄的病,可是不棄為什麽會從房間裏隻穿著單薄的中衣就跑了出去?今晚真是多事!他不讓蓮衣客來,不棄就不會出房門吹風受寒再發燒。雲琅悔得腸子都青了。

    暈睡中的不棄羸弱的躺著,像一隻仰麵躺著的刺蝟。張牙舞爪,狡猾多端的刺藏在身後,露出了柔軟脆弱的肚皮。

    雲琅想起她牙尖嘴利時的眼睛驚人的明亮,隻覺得現在的不棄怎麽看怎麽難看。她頸中滑出掛著的銅錢。雲琅詫異的看著銅錢上的蓮花刻痕,心裏的疑惑越來越重。不棄為什麽會貼身戴著蓮衣客的銅錢?蓮衣客為什麽中了箭傷還要來看不棄?

    他默默的把銅錢藏進了她的衣襟。這時,一滴淚從不棄眼角沁出。晶瑩剔透的淚滴濡濕了她的睫毛,輕輕從麵頰上滾落。

    雲琅瞧著瞧著就驚跳了起來。他揉著胸口低呼道:“邪門兒,心裏咋突然像吞了個冰砣涼嗖嗖的?”

    時近寅時,望京京都守備府後花院的門悄然被推開。一道黑影迅急閃入院內,狸貓一般悄悄來到一間廂房外。

    廂房之中仍燃著燭火,窗戶紙上隱約透出一個走動的人影。

    門被輕輕叩了三下,元崇三步並作兩步,拉開門。屋外黑衣人閃身進了屋,元崇警覺的往外張望了幾眼,關好房門問道:“怎麽這麽晚?”

    來人沒有答話,徑直走向內室。

    元崇跟進內室,手裏已端著一盆熱水。

    內室中站著一個身型瘦削的男子,穿著夜行衣,黑巾蒙麵,披著黑白二色的披風,正是蓮衣客。

    燈節上出了點事耽擱了。”蓮衣客說著拉下了蒙麵巾,露出陳煜硬朗的臉。

    他的嘴唇失了血色,眉心微皺,神情疲憊。他小心解開衣裳,右臂低垂動作遲緩,他轉過身坐在床榻前道:“傷口肯定裂了。”

    元崇上前一看,白布上沁出了血跡。他埋怨道:“明知皇上元宵節召你觀燈,昨晚陪你回了王府就該好好歇著。有什麽急事又拿我作借口出府去?那花不棄不是被你救下了麽,你難不成還要親眼看到她回到莫府才肯放心?”

    他是救下了,卻扔了她在草棚中。昨晚他不出府向莫府報訊,不棄怎麽辦?陳煜指了指自己的肩頭沒有回答。

    元崇沒有再問,動手解開了包紮住傷口的白布,緊跟著他倒吸了口涼氣:“才過一夜,怎麽傷口會變成這樣?今晚又發生什麽事了?”

    陳煜肩頭那處箭傷血肉模糊,四周肌膚發紅,觸之火燙。像是一個甜柿子被用力拍爛,紅血黃水溢出,慘不忍睹。

    陳煜笑了笑道:“父王見了明月山莊的花燈之後暈厥,我向皇上討了旨去查探。情急之下從花舫直掠上岸。柳家大小姐似乎從我的身法上懷疑我是蓮衣客,故意在我肩上拍了幾掌。隻能生受著了。”

    柳青蕪看似隨意幾巴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肩頭的銳痛直達心底,痛得他能感覺到腳指頭死死的摳住了地。走出明月山莊花樓的時候,右臂酥軟得用不上力。早知道這丫頭狠辣多疑,他就不該送上門去。可是那張臉,叫他不得不去。

    陳煜閉上眼,柳青蕪和青兒的臉交替在他腦中出現。

    莫府看到不棄的婢女青兒時,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天門關黑色女鬥蓬下露出的晶瑩玲瓏下巴。今晚受了柳青蕪幾掌也值得。總算讓他知道黑衣女就是她。強撐著去莫府也大有收獲,細看之下莫府的婢女青兒和柳青蕪眉目之間有細微的差別,絕不是同一個人。但兩人耳側位置都有同樣的小黑痣,長相酷似,同樣的小痣,兩女沒有關係才叫奇怪。

    元崇歎了口氣道:“昨日你突然告訴我你是蓮衣客也駭我一跳。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竟不知道江湖中神秘的蓮衣客竟然會是你。聽你語氣,柳家大小姐不簡單?”

    陳煜笑了笑道:“我懷疑臘月三十莫府煙花爆炸也與明月山莊有關。今晚我不止見到了一個柳青蕪,還見到了一個和她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那個女子在莫府為婢。我懷疑明月山莊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二小姐。”

    元崇來了興趣,大笑道:“長卿,你總算找到流言的源頭了。明月山莊要和莫府爭生意,生怕因為花不棄你父王會偏向莫府,所以要讓她出意外叫莫府不好交待。沒害到花不棄元宵節就讓王爺見了花燈暈厥。你父王病倒,皇上令你來主持今年的內庫招標。你恨莫府收留花不棄,絕不會幫莫府。這樣一想,事情就理順了。隻是,明月山莊的花燈有何特別?”

    花燈無甚特別,隻是勾起了我父王的一些回憶罷了。”

    也許,不僅僅是爭奪生意這麽簡單。明月山莊主要經營的是瓷器,莫府經營錢莊,合作比仇殺帶來的利益更高。明月山莊為什麽對莫府這麽仇視?柳青蕪想要莫若菲和不棄的命。那個青兒在莫府沒有對不棄下手,她進莫府的目的又是什麽?都是明月山莊的人,為什麽兩人的行事完全不同?

    一連串的問題在陳煜腦中糾結成了一張網,那個能解開網的繩結在哪裏?

    他停住思緒,趴在床榻上說道:“王府中人多嘴雜,就連我的近身侍從阿石也是皇上賜的小太監。今日又要麻煩你親力親為,再替我包紮傷口了。”

    元崇知道現在不是細問陳煜的時候。他拿起布巾小心的將傷口擦拭幹淨,看著紅腫的傷口知道要把濃血全擠幹淨。他的手指輕觸了觸傷口周圍的肌膚,踟躕半天也沒有動手。

    你常說自己是粗人,怎麽動起手來像大姑娘繡花了?”火辣辣的感覺從肩上傳來,感覺到元崇有點下不了手,陳煜眉心微蹙,嘴裏調笑起元崇的小心翼翼。

    元崇不滿的嘀咕道:“我這不是顧忌你是千金之軀,怕你吃不消麽?好心當成驢肝肺。”

    陳煜撲哧笑道:“一個小箭創就讓你手軟了?你平生之願是投軍報國沙場殺敵。我怕你真上了戰場連刀都舉不得。”

    元崇被他說得惱了,臉漲成豬肝色,手指毫不留情的壓上陳煜肩頭的肌膚,本已凝結成薄痂的傷處被擠破,濺出一股濃血來。陳煜的背瞬間繃緊,顯是痛得很了。他忍不住說道:“你要不要咬塊布巾啥的?”

    你繼續!”陳煜深吸口氣答道。

    雖然我調走了小廝,你若喊出聲來,還是會驚動府裏的人。你真的不需要?你確認要充硬漢?你絕對不會哭天搶地慘叫出聲?”元崇嘴裏說著,手上並沒有停,用力按壓著傷口。

    陳煜咬著牙說道:“以往隻覺得漸飛話多,沒想到你比他府上養的鷯哥還嘴碎。”

    是八哥!想想你風花雪月當大俠飛簷走壁多快活呀,記得有回咱們三人一起說起蓮衣客,你咋說的?他算什麽獨行俠啊,沒淮是個采花賊呢!你瞞我們可瞞得真好!”元崇說著話分陳煜的心,指尖感覺到肌肉漸漸放鬆,他拿起一壺烈酒對著傷口就澆了下去。

    陳煜渾身一顫,悶哼了聲,痛得抓緊了身下的棉被。全身肌肉再度繃緊,冷汗從額上點點沁出來,被燒灼的感覺直達心窩。和看到不棄眸中爆發光彩,對他傻笑時的感覺一樣,他腦中炸開一道白光,消失了意識。

    元崇眼中露出欽佩之色,拿起布巾細細擦拭。他發現陳煜暈過去,這才喃喃說道:“大俠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他雖不如白漸飛書讀得多,卻是粗中有細之人。替陳煜包紮停當,收拾好床榻,拉過被子蓋好。弄好這一切,元崇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擦了把額上的汗道:“你還真說準了,少爺我連雞都沒殺過,上戰場看到開膛破肚沒準會軟了腿。”

    他拿起酒壇倒了一大杯酒幹了,熱意從肚中騰起,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元崇絞了塊熱巾敷在陳煜腦門上,靜靜的看著這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心裏說不出的感慨。昨晚去南下坊,陳煜與他分頭找人。再出現他麵前時陳煜渾身濕透,上身赤裸,還帶著箭傷,悄悄讓他相助。他想起白漸飛說過,自七王妃逝後,誰也看不透陳煜。但是他相信自己。元崇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笑什麽?看到我的狼狽樣挺得意?”陳煜緩過氣漸漸醒轉。傷口已包紮好了,巨痛過之後再沒有酸漲麻癢隱隱抽痛的感覺,舒服多了。他歪著臉看著元崇,疲倦的臉上帶著笑意。

    元崇精神來了,挪近了椅子道:“長卿,要讓漸飛知道嗎?我的意思是可以再多一個人幫你。”

    陳煜搖了搖頭:“漸飛是要走仕途的,他將來會是皇上的人。以他的才華他現在入仕也許還會被選中成為輔佐太子的人。父王能留在望京是皇上對太後的孝心,顧念著同胞親情舍不得讓父王遠離。漸飛滿腹經綸,心願是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七王府和他牽連深了對彼此都不好。”

    元崇瞪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入朝為官?你就不怕和我牽涉了?沒淮兒將來我還是手握兵權的上將軍!”

    陳煜微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三人一起陪皇子們讀書的情景?”

    元崇嗬嗬笑道:“記得,原本咱們三人要好。但漸飛懂事,顧及皇子多一些。不像我傻得很,總不肯替殿下頂包。”他放緩了聲音,凝視著陳煜道,“他也不像長卿你。你成天貪玩,皇上見老師罰你總讓免了。”

    閑散王爺的閑散世子,一生錦衣玉食就夠了,不需要他學富五車。習武強身是皇上應允。隻不過除了大內侍衛教他,七王爺心疼兒子,掌管內庫多少也認得些江湖中人,多找了幾個師傅陳煜又學得好了些罷了。

    見元崇一點就明,陳煜心裏倒有了些顧慮,元崇畢竟是京都守備府的公子。他思索再三後道:“用蓮衣客的身分我可以不必顧及自己是王府世子,行事更方便。但我在江湖中走動的消息傳出去對王府沒有好處。昨晚你我同時出府,我不見了蹤影會讓有心人聯想到蓮衣客的突然出現。雖是情勢相逼但是我也利用了你。有你相陪,我就有了不和蓮衣客重疊的人證。元崇,你最好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元崇遞來的酒打斷了。元崇粗獷的臉上湧起和熙的笑容:“這是藥酒,喝了好好睡一覺。我早就囑人去王府送信,道我拉你賞燈飲酒醉了。”

    陳煜心頭一暖,接過杯子與元崇輕輕碰了碰一口飲盡。他微笑著闔上眼道:“好酒。”

    不消一會兒,陳煜的鼾聲漸起。元崇輕聲道:“有我守著你,好好睡吧,兄弟。”

    遠處傳來雞鳴聲,年節終於過完了。

    陳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已恢複如常。他收拾停當,穿綴好元崇替他備好的錦袍,儼然又一副華貴世子的模樣。

    找了個宿醉的理由,元崇吩咐下人備轎送他回王府。

    才到王府門口,就看到阿石伸長了脖子站在大門旁張望。見陳煜慵懶的下了轎,阿石苦著臉迎上去說道:“少爺你總算回來了。王爺醒了一直在找你。昨晚怎麽不叫阿石跟著去服侍?”

    陳煜頭痛的揉了揉眉心道:“這個元崇真真害苦我了。他昨晚硬要賭酒,這會兒頭還疼呢。王爺身體有無大礙?”

    王爺沒府沒多久就清醒了,吩咐少爺回來就去書房見他。”

    陳煜嗯了聲進了府門往書房走去,他隨口對阿石說道:“酒後口渴得很,想吃果子。找管事的拿些桔子枇杷來。”

    阿石為難的撓了撓頭道:“現在是冬天啊,少爺!枇杷夏日才有,桔子府裏不少。”

    嗯,挑兩簍好的送我房間。對了,你去弄些蛇來!”

    蛇?少爺想吃燉蛇羹?炒蛇皮?紅燒蛇肉?不過少爺,冬天蛇冬眠,市集上沒有。要找獵戶進山去捉才行。少爺,你不是一向討厭蛇蟲鼠蟻,怎麽突然想吃蛇啊?”

    陳煜臉一板道:“誰說我想吃來著?是……和元崇賭酒輸了。他明知道我討厭這些玩意兒,非要我親自去捉二十條蛇。難不成少爺我還真的進山去捉?你去辦。別聲張出去讓那小子知道了!”

    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讓阿石忍不住偷笑,心想元崇少爺這招真狠。他大聲應下後見陳煜進了書房,趕緊一溜煙跑去找人弄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