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王府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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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台之上置有矮幾,錦墊與茶具。布置簡單之極,偏偏叫人覺得很舒服。
明月夫人款款落座後,素手親自沏得一杯茶:“世子請。”
碗是細瓷小碗,輕盈如雪,細膩如玉。一汪明黃茶湯浮於其中,香氣隱隱。
陳煜輕啜一口,滿口生香。他手裏把玩著茶杯細看,不誇茶好誇起茶杯來:“柳絮飄飄天上雪,素月冉冉江心白。這是被皇上誇得的江心白瓷吧?明月山莊能獨占貢瓷的生意實非浪得虛名。今年內庫開標,有明月夫人親自坐鎮,貢瓷一項無人能與明月山莊相爭了。”
世子過譽了。生意上的事妾身已交由小女青蕪打理。浮生如夢,妾身經營明月山莊十來年,也累了。隻是喜歡望京這處竹館,小住怡情。”
陳煜笑道:“我已於元宵節拜訪過大小姐。柳姑娘精明能幹,夫人教得好女兒。”
明月夫人微笑道:“青蕪已告訴過我了。元宵節她演的歌舞似驚嚇到了七王爺。妾身正想登門告罪。”
咚!”陳煜手裏的茶杯重重的放下,他臉色一變,笑容瞬間消失。目光如刀盯住了明月夫人。
新竹暖陽柔風轉眼之間變成陰沉冰寒。
明月夫人被嚇了一跳,櫻唇微張,臉上露出了惶恐之色。
陳煜緩緩說道:“我隻是去拜訪大小姐,可並沒有說父王被她演的歌舞驚嚇。柳姑娘從何得知我父王暈厥是因為她的月下歌舞?難不成這出歌舞是特意演給我父王看的?明月山莊是何居心?”
聽他這麽一說,明月夫人似鬆了口氣,手輕輕撫著胸說道:“世子錯怪明月山莊了。妾身有幾個膽子敢去惹怒王爺?小女對世子突然造訪感到吃驚,後聽得坊間傳聞這才知曉七王爺是看了她月下歌舞才暈厥。世子如若不信,何不去坊間查證?”
坊間流言是你們散播出來的,有什麽好查的?就這麽一喝你就嚇倒了?明月山莊早垮了!陳煜心裏冷笑,繃著臉道:“不管她是跳給誰看的唱給誰聽的,我父王是被她的歌舞驚得暈厥。叫柳姑娘隨我走一趟吧!她若找不到辦法讓我父王醒來,就不用回明月山莊了。”
明月夫人驟然色變,人匍匐跪下,眼裏落下淚來:“世子開恩!青蕪隻是憐妾身思念亡夫排了這出歌舞,實不知會刺激到王爺。她年紀尚幼,妾身膝下僅有一女,望世子憐憫!”
膝下僅此一女?莫府中和柳青蕪長相酷似,耳側有同樣胎記小痣的青兒你難道不認識?見明月夫人演戲演得投入,陳煜拂袖站起,居高臨下望著明月夫人道:“車轎已在別苑外等侯。夫人還是盼著大小姐早日能再將我父王刺激醒轉吧!宮裏江心白瓷太多了,讓皇上換些新鮮瓷具想必他也樂意。”
陳煜不軟不硬的說完後大步踏上了浮橋。竹橋晃蕩,濺起水花無數,驚得橋下安詳潛遊的魚兒四散奔逃。
竹台之上明月夫人緩緩抬頭,淚痕猶在,唇角已起了笑意。她注視著陳煜的背影喃喃說道:“就算讓青蕪進了王府你也想不出薛菲和我的關係。”
陳煜去明月山莊別苑的時候,七王府側妃甘氏的馬車也到了莫府。
春陽溫暖,不棄的咳嗽已經好了。隻是人提不起精神,懶懶的躺在軟榻上曬著太陽。半睜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雲彩還是看偶爾飛過的鳥。
淩波館裏隻留下了靈姑和忍冬,諾大的院子少了人聲,隻聽到麻雀嘰喳的聲音。原以為人少了海伯來尋她機會更好。然而不棄卻拿到了一張紙條。
一個雜役送食材前來,悄悄塞進她手裏的紙條。上麵寫著:風動幽竹山窗下,陽春四月踏春歸。
天氣什麽時候才會暖和?四月什麽時候才會到來?不棄擁緊了毛氈。這場病來勢洶洶,好象把十四年的病全加在一塊得了。她眯縫著眼睛瞧著天上盤旋的飛鳥想,在莫府繼續蜷睡上一個多月,她會漚成壇子裏的老泡菜了。
打了個嗬欠,她無聊地閉上了眼睛用睡覺打發時間。忍冬體貼的把毛氈往上拉了拉,見她無精打采禁不住暗暗歎了口氣。
不棄!瞧我弄什麽來了?”
小姐,表少爺來了!”忍冬驚喜的說道。心裏直念阿彌陀佛,能給安靜的淩波館帶來生氣的隻有表少爺了。
不棄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
雲琅穿著身紫紅色的箭袖長袍,帶著爽朗的笑容向她走來。他身後是湛藍的天,金黃色的陽光灑滿了肩頭,神采飛揚。她不禁有些羨慕雲琅身上顯露出的活力。
雲表哥,能不能帶我出去玩?在院子裏我總是想睡,越睡越沒精神似的。”不棄微仰起了頭企盼的望著他。
等你再好一點,天氣再暖和一點再說。”
不棄失望的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眸。她對雲琅說的八仙故事毫無興趣。對他提了劍在院子裏舞得虎虎生風也無興趣。雲琅把她當成小孩子哄,但她的心智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雲琅心中不忍,放軟了語氣哄她道:“不棄,我每天都來陪你玩好不好?等你身體再好些我就帶你出府去。你瞧我今天帶什麽來了?”他興衝衝的放下手中的綿紙的竹條,神秘的說:“今天我給你做孔明燈。到了晚上放了很好看的。”
不棄的目光情不自禁的望向了牆角的老梅樹。那兩盞兔兒燈早被風刮破了,靈姑摘去扔了。掛燈的人不會再來,她為何仍忘不了他呢?也許做點事情比躺在這裏強。不棄撐起身道:“棉紙要如何裁剪?”
見她有了興趣,雲琅高興的告訴了她。他從腰間抽了把小刀,認真的削著竹蔑條。
手指碰到棉紙,不棄愣了愣,指尖在輕輕顫動。她伸出手,陽光下,纖細的指尖的確在抖。怎麽會是這樣?
她唯一苦練的偷技全靠這雙手。她的手從來不會發抖。
不棄抬起頭對忍冬道:“毛氈滑下去了。”
忍冬低頭拉毛氈的時候,不棄的手觸到了她腰間絲絛上掛著的小荷包。手指瞬間穩若磐石,輕巧的解下了荷包。
不棄的心情一下子好轉,她嗬嗬笑起來:“忍冬,你的荷包掉了。”
真是呢。我明明打了個結都還是掉了。”忍冬拾起掉在軟榻上的荷包重新掛在了腰間,又細心打了個結。
再看自己的手,半點異樣也無。不棄鬆了口氣,倦意盡退,專心裁剪棉紙。
雲在飄,鳥在叫。
淡淡春陽,縷縷微風。
時光悄悄溜走,她曾悵然的抬頭。他曾愉愉的望定她微笑。
安靜庭園褐色木廊下,垂發少女與紫衣少年專注的做著同一隻孔明燈,宛若圖畫。多年後雲琅回想這一幕時,溫柔與酸痛仍流淌在心間。
兩個時辰後,一隻方圓三尺,高一丈的大孔明燈便做好了。雲琅拿了筆和顏料笑道:“不棄喜歡什麽?我畫上去!”
不棄想了想道:“我想九叔了,能不能畫九叔的陶缽?”
忍冬從屋子裏拿出錦盒。雲琅看了看這隻隨處可見的土陶碗哭笑不得。他眼珠一轉揮筆在白棉紙上畫了個梳著兩個抓包髻的小姑娘。她一手托著陶缽,旁邊還有條狗。
不棄眼裏流露出思念,低聲說:“九叔若是在天上能看到,一定很歡喜。”
她真實的想法是讓海伯的人看到,知曉她的心思,早一點接她離開。
雲琅嗬嗬笑道:“等到天黑就放了它。”
不棄來了靈感,她覺得可以借這個燈傳遞更多的訊息,不由得高興起來。
雲琅瞧見她眼裏又有了那種光,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道:“不棄,你喜歡的話,我們每天都做來放就是了。”
這時劍聲突然來了淩波館,他走得急,才進院子就大聲嚷道:“靈姑!趕緊替小姐梳洗打扮收拾行裝,七王府的甘妃娘娘要接小姐走!”
甘妃娘娘?接她王府?不棄眼裏露出疑惑,心卻咚咚地跳了起來。
雲琅驚詫的問道:“你是說要接不棄進王府?”
是啊,娘娘在前院大堂裏等著呢。”
我不去!”不棄脫口而出。
不棄,你非去不可。”
抬頭間,莫若菲腳步匆匆進了院子。他眉心緊蹙,臉色極不好看。七王爺在內庫招標之前倒下,對莫府來說無異是個極壞的消息。
七王爺元宵暈倒醒來後中風癱倒,連話也說不出來。禦醫束手無策。王爺一直看著你母親的畫像,世子便想讓你進府侍候王爺,希望王爺能有所好轉。不棄,他終究是你的……”
他還沒有說完,不棄便大叫一聲:“別說了!”
所有人被她嚇了一跳。看到不棄眼裏浮起淚光,雲琅心髒猛然抽搐了下,替不棄求起情來:“表哥,不棄自己還病著,她怎麽去侍候七王爺?”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不棄,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怨他。來了望京這麽長時間,王爺都沒見你一麵。世子請甘妃娘娘親自來接你,你不能不去。別擔心,我每天都囑人送東西給你。你要是在王府實在呆不下去就告訴來人,我尋個理由接你走就是。”
不棄反複咀嚼著那句世子請甘妃娘娘來接她,心裏又酸又痛,一時之間難受得想大喊出聲。
她的手突然被雲琅握住,不棄吃驚的抬起頭。雲琅笑著對她說:“不棄,每天我去王府送東西給你。你不高興住下去,我就帶你走。表哥不方便留住你,我帶你回飛雲堡去!”
阿琅!不可胡來!”莫若菲臉一板,喝住了雲琅。“內庫招標在即,我正想告訴你,飛雲堡的人已經到了望京。你知道該怎麽做。”
雲琅沒有放開不棄的手,他微笑著說道:“表哥,我心裏有數。等到內庫招標完畢,我可以帶不棄去飛雲堡小住。不棄去散心王府總不會阻攔吧?”
小賊還挺仗義的。不棄突然想起青兒說雲琅喜歡她。她心裏一顫,輕輕掙脫開雲琅的手。他的手再溫暖也及不上陳煜憐惜揩去她嘴邊藥漬的手。他的手再想給她安全,她也忘不了南下坊蓮衣客抱著她替她擋了那一箭。
為什麽還要讓她去王府呢?
為什麽不顧及下她的感受?
不棄心裏騰起一股怒氣。他不見她,她偏要成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是他先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是他先對她好的。他扮成那麽酷的江湖大俠叫她喜歡了他。都是他的錯,憑什麽難過的人是她?她才不要沒精打采的蜷在淩波館裏悶著。她要把王府攪得翻天覆地,再拍拍屁股去江南。
不棄展顏笑道:“我想明白了,我要去王府!都是一個爹生的,憑什麽我就要流落在外麵?”
王府裏還有三個妹妹,烤隻老鼠請她們吃會是什麽樣子?莫若菲以她生病為由不讓她出府去玩,她去了王府總比圈在淩波館強。時間一定會過得非常快,等到四月,海伯就會接了她離開,她會繼承九叔的遺願,會擁有屬於她的天地。不棄越想越興奮,眼睛閃閃發光。
莫若菲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道:“花不棄,你把七王府拆了燒了都不關莫府的事。”
又被他看穿了!不棄眨了眨眼道:“在莫府這些日子,大哥教的規矩不棄半點也不敢忘記。”
如果我惹出事來,就說是莫府沒教好!她挑釁的望著莫若菲。
一瞬間,兩人仿佛又回到了藥靈鎮共渡的雪山之夜。不棄恢複了小強本色覺得解氣。莫若菲找回了牙尖嘴厲的不棄心情愉快。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靈姑收拾好不棄的衣物拎著出來。莫若菲笑道:“走吧,甘妃娘娘等很久了。阿琅,我陪不棄去了,你也去見見飛雲堡的人吧!”
雲表哥,謝謝你陪我玩。其實我早就不怪你啦,阿黃也不會怪你的。我走了,雲表哥,再見了。”
人生告別常有事,真說再見時,卻又不知何時再見了。
不棄鄭重的對雲琅說再見。她想,也許等海伯帶了她離開後,雲琅才會明白這聲再見的意思吧。
淩波館安靜下來。院子裏幾隻麻雀在樹上嘰喳吵鬧著。
雲琅靜靜的靠著廊柱坐下來。他的手無力的搭在膝上。不棄甩開他手的瞬間,他心裏一涼,仿佛又回到了元宵節那天晚上,不棄眼中沁出的淚滑進了他心裏。
表少爺,天暗了。你怎麽還坐在這裏呀?!”忍冬一直不敢打撓他,眼瞅著天黑下來,她點亮了簷下的燈籠忍不住問道。
雲琅微笑的說:“我就是在等天暗下來。”
他撫摸著做好的孔明燈,棉紙上畫著的小姑娘活潑可愛。雲琅站起身,拿起孔明燈對忍冬笑道:“做了一下午不放飛可惜了。不知道不棄在王府能不能看到。”
忍冬機靈的回道:“當然能了。小姐想著表少爺就會往府裏的方向看。這盞燈這麽大,小姐一定能看到的。”
雲琅也笑:“是啊,她一定能看到的。”
他點燃燈下麵浸了鬆油的棉花,孔明燈漸漸鼓漲起來。雲琅感覺燈變得輕盈,他足尖一點,提著燈掠起,手輕輕鬆開,孔明燈冉冉飛向空中。
光照亮了夜空,溫暖的一團在夜空中飄動。
雲琅一直仰著頭望著,直到那團光亮被黑暗湮沒。他輕聲說:“不棄,我不是因為打死了阿黃內疚才會來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