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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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庭湖煙波浩渺,八百裏湖水如明鏡掉落大地。翠綠湖中一碧色小島如青螺飄浮。白水綠島,映襯藍天白雲,美如仙境。

    一隻烏蓬小船緩緩靠了岸,船中走出陳煜來。

    他沒有蒙麵,也沒有穿黑色箭袖衫,沒帶箭囊。若不是他手中握得柄長劍,一眼望去,像極了前來遊山觀景的書生。

    他自君山腳下抬眼望去,島中古木森森,幾樹紅葉點綴其間。

    不棄,我會贏。”陳煜心裏默念著不棄的名字,緩緩拾階而上。

    林中有鳥啾啾吵鬧不休,更襯得山幽。腳下踩得幾片枯葉,發出清脆的聲響。

    穿過叢林,迎麵是密密的斑竹林。竹身修長纖細,上有如淚痕似的斑點。又稱淚竹。看到這片竹子,陳煜的心禁不住變得溫柔起來。隻要一想起不棄,他的心就變得酸軟。

    多年在望京的閑散生活讓他有種吃飯等死的無力感。他隻在化身為蓮衣客時才在江湖逍遙中感覺自由呼吸的暢快。信王爺告訴他,不要像他一樣。深受帝寵的同時活得無比小心。這種小心之後的生活像蒼鷹收了翅膀,隻能縮著身體在地上行走。遙望藍天,無法飛翔。

    如果隻是自己要收攏羽翼,低調行事。他從小就這樣活著,並不困難。但是他不能容忍不棄和他一樣。

    她能綻開比陽光還明媚的笑容,她眼底深處的小心翼翼是陽光背後的陰霾。她可以滿不在乎擦幹滿臉的茶水,她可以在王府門口忍了氣平靜的自側門進府。但是那個雨夜叫他看得清楚,她內心的痛苦被壓抑的何等辛苦。所以,他決定借東方炻的行徑擺脫東平郡王的身份。

    陳煜沿著上山小道一路前行,終於在山巔涼亭見到了身穿青碧長袍的東方炻。

    四目相對,兩人皆沉默不語。

    東平郡王,蓮衣客。若不是柳青蕪說出這個秘密,有誰能想到,堂堂信王爺的嫡子,太後的嫡孫,皇上親封的郡王竟然長年遊走在江湖之中。”東方炻譏誚的說道。

    陳煜微笑道:“你說的不對。東平郡王與蓮衣客半點關係也無。東平郡王是在與你交手的過程中重傷而亡。蓮衣客麽,自然還活得好好的,繼續是江湖中的神秘俠客。”

    東方炻一愣,放聲大笑道:“原來你膩了朝堂,竟要借我脫身?”

    正是。”

    桌子上有柱香,她吊在崖下。一柱香盡,她就會墜入山崖。有把握贏我嗎?”東方炻不再廢話,眼中透出興奮來。

    陳煜眼神變冷,長劍出鞘,手中銅錢如天女散花般撒出。

    東方炻大笑了聲,憑空躍起,軟劍驀得刺向他。

    然而這一劍卻刺得空了。陳煜在他躲避之時,人已向山崖下跳了下去。東方炻大怒,人急掠到崖邊,隻見陳煜手中長劍直刺進山壁,單手抱住了不棄。

    蓮衣客,你不上來我就斬斷繩子叫你們都死!”東方炻狂怒的吼道。

    陳煜恍若未聞,自靴中取得匕首割斷了不棄身上的繩子,摟緊了她輕輕喊著她的名字。

    不棄慢慢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陳煜,眼淚忍不住泄了一臉,卻粲然笑了。抱著他的脖子喃喃說道:“我知道你不會扔下我。”

    他弄痛你了麽?”

    不棄點點頭又搖搖頭,似乎現在才發現身處懸崖之上。崖邊山風淩烈,她抱緊了陳煜,想起前世自崖下墜落,穿越到今生,一時之間竟覺得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看到崖下兩人旁若無人的相擁,東方炻咬緊了牙,大吼道:“你明明可以和我鬥上一柱香也能救她,為何要現在下去?你難道不怕死嗎?”

    陳煜一手抱緊了不棄,一手持著插進山岩中長劍,仰起頭大笑道:“我舍不得讓她多吃一點苦!你要斬便斬吧!你若不動手,我就要帶她上來了!”

    不棄摟緊了陳煜的脖子,狠狠的親了他一口,仰起頭笑:“隨便你!”

    漫天陽光映進她眼中,那光彩瞬間刺痛了東方炻的眼睛。

    隔了良久,陽光已漸漸移進了山後,東方炻握劍的手爆出青筋,雙目漸紅,突大喝一聲斬斷了繩子,整個人無力的頹坐在了涼亭地上。

    又是一年三月三。

    一匹白馬慢吞吞的踏上了興龍山的山道。山間春意正濃,馬上坐著位二十出頭朗眉星目的紫衣公子。

    山間樹木將陽光裁成數塊,像一匹繡了金花的花布,被山風吹拂著抖動著。少年的臉時而沐浴在陽光中,時而遮掩在樹蔭下,唯有一雙眼睛,裝滿了化不開的愁。

    小春亭建於一凸出山石之上。扶欄憑風,能遠眺座望京城,風景絕佳。本是踏春時節,亭中遊人不斷,連帶著小春亭外的空地山道上也多出些小商販來。

    賣山貨的,賣小吃的,賣紙鳶的,路邊搭了涼棚賣茶的。壞了一山靜淨,卻許了遊人方便。

    紫衣公子遠遠的勒住了馬,眼睛微微往亭中一掃,眼裏的愁思更濃。他慢慢放鬆了韁繩,任馬隨興順著山路緩緩前行。仿佛走得慢一點,離那座亭遠一點,失望的時間便會短一點。

    他翻身下了馬,進了涼棚。老板便迎了上去笑道:“公子今年又要小住三日麽?”

    男子正是雲琅。每年春天三月三,他都會自北方飛雲堡趕赴望京城外的興龍山小春亭,等花不棄三天。

    不棄,你還好嗎?”雲琅自馬鞍旁取得一羊皮袋北方烈酒,叫老板端了些花生蠶豆鹵豆腐來,就著酒袋慢慢的喝著。

    這一袋烈酒足有十五斤,他喝得不多,一天喝得三分之一,三天酒盡,他就微醺著騎馬離開。

    但是今年,他很想一醉。

    因為藥靈莊向飛雲堡提親之後,已暗示很多次兩人該成親了。

    從莫若菲口中知曉兒子思戀於一個失蹤的女子,幾年來日日思念,飛雲堡堡主雲鐵翼毅然定下了婚期。雲琅苦苦求了半天,把婚期推遲到四月。飛雲堡的迎親隊伍已經出發至西州府藥靈莊的路上了。隻等著這個三月三一過,雲琅便飛馬趕上隊伍,前去藥靈莊接林丹沙。

    茶棚老板擔憂的看了眼臉上已沁出暈紅色的雲琅,心知他必定要醉了。他好奇的想,每年的三月三,這位英俊公子留連於在小春亭等的是何家姑娘?

    等到太陽落山,山穀一片金黃。小春亭踏青的遊人踏上了歸途。雲琅提著酒袋踉蹌地進了亭子,反手拔出一把匕首,在廓柱上刻下一首詩來:“又是一年三月三,高台悲風君不在。相思未斷緣已絕,但求一醉入夢來。”

    他癡癡的望著那首詩,嘴裏輕呼:“不棄,不棄……”心裏一陣傷痛襲來,人竟然癡了。

    不棄在幾年前被東方炻擄走,東平郡王死在東方炻手中。神秘的東方家消失於江湖,無跡可尋。林丹沙對他情深義重,苦苦等候。他明知道不棄必然活在這世間的某一處,卻不能去找尋。眼睜睜瞧見藥靈莊上門提親,直到迎親隊伍出發。五年,雲琅想起等他五年的林丹沙,又一陣心痛。

    酒囊中的酒傾飲而下,他迷迷糊糊的跌坐在地上,靠著亭柱醉了。

    山間的暖色被暮色一點點侵蝕時,山上奔下來兩匹馬,想必是登高望頂的客人該返家了。馬上兩人都戴著幃帽,坐著一位黑袍男子和一個錦衣女子。走到小春亭時女子嘴裏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呼,她勒住了馬。

    跨下的白馬有點不安的刨著土,似乎也感覺到主人心情的激蕩。

    黑袍男子輕聲說道:“是雲琅。要見他麽?”

    錦衣女子猶豫了下道:“他醉了。山風淩烈,怕會凍病。”她翻身下了馬,徑直走向亭中。

    醉得人事不醒的雲琅嘀咕著轉動了下頭,驚得錦衣女子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上移,突然就看到了亭柱上的題詩。

    山間的晚風吹得帷帽上的麵紗飄蕩,她的手指撫過那句相思未斷緣已絕,心裏又酸又痛。她漸漸攥緊了拳頭,解下身上的披風溫柔的披在雲琅身上。定定看了雲琅半響,她自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放在了他身邊輕輕說道:“物歸原主了。咱們走吧。”

    黑袍男子揶揄地說道:“將來我要告訴朱府的十一少,她娘親有多風流!飛雲堡的少堡主,碧羅天的東方公子,眨巴眼就迷倒一片。”

    錦衣女子嘿嘿笑了笑,翻身上馬,憐惜的看了眼雲琅,掉頭就走,風裏隱隱傳來她的聲音:“我也要告訴十一少,明月山莊的柳大姑娘現在還等著他爹娶她做二房!”

    笑聲被風吹散,兩人消失在山道上。

    茶鋪老板呆呆的看著兩人遠去,喃喃說道:“明明像是舊識,為何不多停留會兒呢?”

    轉眼星辰鋪開,夜色漸濃。雲琅被山風吹醒。頭痛欲裂,口幹舌燥。他搖晃了下腦袋,扶著亭柱站起。

    身上飄落一件白色的披風,雲琅目光一凜,是誰給他蓋的披風?腳踢到一個東西,他滿臉疑惑的拾起,表情驟然呆滯。這正是當年不棄被蒙麵老人帶走時他送她裝著糖人的木盒。裏麵的八仙已經沒有了,另放著兩個糖人,一男一女。

    時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元宵佳節。他掛了滿院燈籠博她一笑,送了糖人向她賠禮道歉。隻是盒中現在的兩個糖人已換了姿勢。男的頭高高昂起,神情倨傲。女的笑頰如花,低低一福。

    一顆心不受控製的咚咚直跳。雲琅驚得奔出小春亭大吼出聲:“不棄!花不棄!你在哪裏?!”

    山間回響著他的呼聲,久久不絕。他拾起披風瘋了一般奔到茶鋪,老板正收拾東西準備關門了。少年激動的神情嚇了他一跳,見他手中拿著披風已明白了幾分,歎息著指著下山的路說道:“早走啦。戴著帷帽的一男一女,看不清麵目。”

    早走了?她為什麽不見他?為什麽?雲琅踉蹌地後退了幾步,臉上哭也似的難看。

    老板突想起了什麽,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說是公子酒醒後把這個給公子。”

    一紙素箋草草寫著兩句詩:“相思已斷緣未絕,替君解憂除丹沙。”

    相思已斷,緣未絕。

    花不棄以為他不想娶林丹沙,要殺了她替他解困嗎?雲琅心頭一緊,駭出滿身冷汗。他飛快的解開韁繩一躍而上,匆匆地往山下急馳。

    小春亭靜靜地立在山風中。遠處的望京城華燈初上,如繁星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