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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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德四年,正月二十七
太色還未亮透,位於京城白塔胡同的霸陵候府便開了角門。魚貫駛出了四輛毫不起眼的平頭黑漆馬車,在朦朧的晨光中朝著京城北城門的方向駛去。
街道兩邊陸續有挑著扁擔上貨的小販,街口更是有經營吃食的小鋪適時擺出桌椅,給這些已經趕了近一個時辰路的販商們一個歇口氣吃早飯的地方。
前三輛車上坐著十二個人,有些憋悶。徐氏本要安排五輛馬車,卻被曲蓮製止。如今謹慎還來不及,怎能為了舒適增大風險。
“等出了順天府,便可鬆快一下,屆時夫人自己一輛車都是可以的。”局勢已到了如此地步,曲蓮便也強硬了起來。再加上裴玉華也以曲蓮馬首是瞻,徐氏也隻能抱著裴邵靖和方媽媽、夏鳶坐在打頭的一輛車上。
徐氏帶了方媽媽和夏鳶,裴玉華帶了一個紅繡,那三位姨娘卻不能再帶丫鬟,如今三人再加上一個裴麗華坐在中間第二的馬車上。二少爺裴劭翊則也做護衛打扮,與另一個護衛坐在車外。
第三輛車上則裝著這一路上所用的物什。在將行程路線與時間安排好後,曲蓮便再未開口。畢竟是霸陵候府的事情,她不願插手。待她們離開後,候府中如何安排,留何人看管便由裴玉華去安排。
曲蓮領著陳鬆,裴玉華帶著紅繡,這四人則坐在最後的馬車之上。陳鬆不願坐在車內,便跟翟庭玉一起坐在車外。看見路邊的包子鋪中小販打開籠屜,蒸騰著熱氣的包子雪玉可人,翟庭玉利落翻身下車買了一袋包子回來。他們的馬車在墜尾處,他如此行動,在最前方的父親翟向卻是看不到的。他本就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在家中又是老小,還有些未脫的少年心性。
“給。”翟庭玉叼著一個包子,將剩下的一整袋都遞給陳鬆,“這李氏包子鋪的包子比旁家的好吃。”
陳鬆嘿嘿一笑,便接了過來。剛要伸手,想了想又探頭進簾內,“阿姐,你吃包子吧。”在看到裴玉華抬頭看他時,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小姐也吃吧。”
曲蓮衝他笑了笑,伸手自那袋中拿了一個。裴玉華正待伸手,不妨一邊的紅繡急急道,“小姐……”
“不妨事。”她擺手阻止紅繡,也伸手拿了一個。待拿了一個後,想了想又從那袋中拿出一個,遞到紅繡麵前,笑盈盈的看著紅繡瞪著眼接了過去。
“小姐,咱們帶了吃食。”紅繡勸道,“我這還特意帶了一匣子今早做出來的點心。這街上的吃食……
“那裏就那麽多的講究,紅繡你越來越羅嗦了。”裴玉華咬了一口包子咽下後道,“我聽哥哥說,父親前些年在北地時,就連黴米都吃過。糧草緊張時,便是哥哥也要跟著兵勇們一起吃飯,吃的也是一樣的東西。再說了,我不過就是嚐一嚐……”
“小姐何苦說那麽多,不過就是想嚐個鮮兒,倒拿我作伐訓我一番。”紅繡撇嘴,拿起包子狠狠的咬了一口。
這主仆二人倒是十分融洽,曲蓮看著她們,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待想起錦袋中那物件時,她臉上的笑容又落了下去。
袋中確實有一枚金吾令,而在那金吾令後還用紅線係著一塊瑩白油潤的玉佩。玉佩以鏤空的技法雕刻著一片連綿疊嶂的遠峰,暗含著她三哥蕭巒的字……曲蓮看著這塊玉佩,差點又落下淚來。皇後入宮之物需受嚴格查檢,這塊玉佩恐怕是她身上如今唯一與他相關的物件。
接連走了兩個時辰,接近晌午十分,便看到了不遠處聳立的北城門。相比起年前,這裏確然多了班崗,坐在打頭馬車上的翟向心中暗自想。他看向坐在身邊的副教頭,低聲問道,“前路可安排好了?”
“大哥放心。”副教頭低聲回道,“按您吩咐,每五十裏都安排了十個人,待咱們過後便暗中跟隨護衛。褚清帶著趙老三走的官路,晝夜不停,三五日內必能見著大少爺。”
“那就好。”翟向點了點頭,安心了一些。
“程春兒已經走了兩天了,今日夜裏應該就能趕上咱們了。到時候青州是什麽情況,咱們也就知道了。知道青州的情形,咱們好歹心中也就有底了。”
一晃眼,打頭的馬車已經行至城門下。此時已經是晌午,進城販賣的百姓也開始出城,南城門下往來熙攘。翟向本想著,此時京城順天府並未禁出入,出城門應該不是什麽難事,誰想著便是在這南城門下,便被攔住了去路。
“車上什麽人?”南城門下,一個小校攔住了裴府的馬車。
“這位小哥且行個方便,車上坐著的是我家少夫人,其餘便是些仆婦。如今正是我家親家老爺第二年的三七,少夫人便是去城外潭柘寺祭拜。”翟向看著這小校眼生,張嘴便扯了一個謊。至於說少夫人,則是之前曲蓮與他定下的。若是在城門內外遇阻,便以少夫人出城祭掃為由。
“你們是哪家的?”那小校並未容情,見這馬車不起眼,又打量了翟向幾眼,態度便有些散漫。
還未等翟向開口,那自車隊最後處行過來的一輛馬車中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咱們老爺是汝陽伯的族兄,便是長凳胡同那家。”
小校心中一頓,他雖不知那長凳胡同住著哪些勳貴,但是汝陽伯倒是知道的。如今誰人不知梅貴妃誕下了皇長子,位份又僅在皇後之下,連帶著汝陽伯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小校有些猶豫,卻仍道,“雖是伯爺的族親,但前些日子城門下了禁令,武將親眷一概不許出城。還請少夫人勿要為難我們。”
“我家老爺並未出仕,更不是什麽武將。”那清脆的聲音立刻便道,“還不快快讓路,別誤了我們的吉時。”
那自馬車傳出的聲音嬌俏清脆,甚是好聽,隻是那倨傲的語態讓人十分不虞。這小校不敢硬頂,隻是肚子裏憋了氣卻也不鬆口,“若是這般,那便讓咱們查檢一番。你說你是汝陽伯親族,咱們也不知道。”
那小校話音剛落,從那黑漆馬車簾內伸出一隻蔥白細嫩的手。一塊金燦燦的令牌便握在了這隻手裏,在正午的日光下那金吾兩字十分奪目。
小校嚇了一跳,忙退後幾步。這金吾令乃是宮中之物,這隊人馬看來確實與梅貴妃有親。此時,小校再不敢阻攔,躬身打了個哈哈,便示意城門衛兵放行。然後,他便盯著那示出金吾令的馬車。可惜,門簾低垂,卻是看不到簾內之人。
四輛馬車魚貫出城,那示出金吾令的馬車等著前麵三輛車出城後,便又成墜尾的一輛跟著出了城。
自始至終,車內再無人出聲。
“這是哪家的親眷啊?”南城門下,另一名小校湊了過來,嘖嘖的歎著,“看著也不著相啊。”
“你知道什麽。”先前那名小校嗤道,看了看左右才悄聲道,“手裏拿著金吾令呢!”
“嚇!”同伴顯是被驚了一跳,“難道是宮中貴人?”
“卻不是。”小校搖頭道,“是貴妃娘娘的親族。”
“果然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呀。”同伴迭聲道,語氣中滿含著欽羨。
“但我總覺得那個老車夫在哪裏見過似的。”小校晃了晃腦袋,嘟囔了一句。但是城門下隨即而來的人流讓他很快便將此事拋之腦後。
“哎呀!大奶奶,方才嚇死奴婢了!以後可不要讓奴婢做這樣的事了!”待到行出城門將近十裏路,馬車中才再次傳出那嬌俏的聲音。那驚恐的帶著些許顫悠悠尾音的話,讓坐在車前的翟庭玉和陳鬆都笑了起來。
“咦,我倒覺得你扮起跋扈的丫頭來,十分的惟妙。”已到晌午,裴玉華拿著食盒正在進食。非常時刻,倒也不用計較那些食不言的規矩了。
曲蓮看著裴玉華打趣紅繡,方才覺得這位大小姐老練之下依舊不過是個稚齡少女。她看向紅繡道,“你做的很是不錯。”
“謝大奶奶誇獎。”麵對曲蓮的讚譽,紅繡倒是有些拘謹。她也不明白為什麽在麵對大小姐甚至徐氏的時候,她都很少有這種不由自主恭敬下來的心緒。而此時坐在她對麵的,不過是一個十日前還為奴為婢的女子。
她坐在那裏,閉目不言,卻給人一種世人皆輕渺,惟心獨自芳的拔萃之感。
那邊廂,裴府的護衛總教頭翟讓則在安撫車內驚懼的徐氏。在他看來,雖然此時還未看出這位大奶奶的深淺,便是這份臨危不懼的氣度,便已十分讓他讚賞。對於能平安抵達宣府鎮,他倒是多了幾分把握。
隻是,到了晚間十分,自南直隸回來的程春卻帶來了不妙的消息。雙王大軍已至南直隸,順天府城門已然關閉,程春繞了一個大圈子才追上車隊。
驚憂最是能疾速播散的情緒,此時京城內,已然開始慌亂。
康壽宮中,許太後看著侄女許月桐,睚眥欲裂。
“是你嗎?”她用盡力氣才從牙縫中擠出這三個字。
“是我。”麵對太後的質問,許皇後昂首站在殿中,她那終年木然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暢快的笑容。她身著明黃色翟衣,翟衣上那紅色的鳳凰鮮豔欲滴的仿若要從這錦繡之上飛躍出來。
“為什麽!?”許太後仿佛已經有些站不出,她扶著殿上座椅的副手,問道。這一瞬間,她多年精心保持的容顏與儀態仿若在瞬間土崩瓦解。此時此刻,她猙獰的麵容就跟一般人家死了兒子的老婦未有半分區別。
“為什麽?”許皇後揚眉問道,仿若許太後所問之事十分可笑,“您還記得八年前……不,九年前的冬至日麽?那日大雪紛飛,我卻非要出門,母親嚴詞斥責了我,可我還是偷偷的跑了出去。即使日後我因此而被禁足半年,父親還對我動了家法。可是我為此未有半分後悔。我要親眼看著他被刀斧手處死!我要親眼看著他的血染紅那皚皚的白雪。姑姑,這九年來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著那一日,想著你所做的這一切。”
許太後抬手指著她,指端顫抖的仿若糠篩,終是一口血自喉間噴出。
“如此,便用這竊來的江山,去祭奠他們一家吧。”說到這裏,許皇後朝著康壽宮的殿門走去,隻留下一句話,“便是我在月前將皇帝早已殯天的消息傳到獻王那裏去的,姑姑你就不用牽連旁人了。”
一個時辰後,衝天大火自坤寧宮中燃起。火勢凶猛,蔓延至周圍數處宮室。大火整整燒了一夜,整個皇城方向都被這場大火染亮,直至天色將明時分,大火才漸漸熄滅,坤寧宮已然成為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