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神一般的紅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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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廟門口,錢鼎章卻不進去,腦袋左搖右擺,東張西望,何若曦見狀小牙一咬,順手又在他腰上擰了一把“你賊頭賊腦的在看什麽?”

    “不要買票麽?”

    “你發什麽癡?這是廟又不是大世界,買什麽票,你不要裝腔作勢,還不快進去”

    眼看她又要動手錢鼎章嚇的一步竄進廟中,“嗯?!!不對啊”

    何若曦見他又停下正要上去再加力擰一把,卻看到錢鼎章閉起了眼睛鼻子卻在不停的抽動“喂,你又在做啥妖啊,哎呦你個下作胚,是不是在聞脂粉氣啊。。。”

    “不是,不是,若曦,你聞啊,這個味道不對啊”

    何若曦小巧的鼻子好看的皺了皺“有啥好聞的不就,線香和蠟燭的味道麽,你還要裝!”

    “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動手,你仔細聞啊,我怎麽聞到一股肉香的味道,嗯嗯,好像是烤過的肉香。。。”

    “哎,被你一說好像還真是啊”

    “隔壁也真是的,做大魚大肉的也得看看風向吧,這樣菩薩要怪罪的”錢鼎章搖搖頭往裏走一個拐彎到了大殿。

    “我冊那。。。”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趕緊視線上移“這,這,這供的是觀世音菩薩啊,這這,雖然有披著綢緞披風,但看這雕像的麵容發髻,這,這肯定是觀音,不是自由女神像啊。。”

    “哎呦,”何若曦也嚇了一大跳“難怪,有肉香”

    隻見觀音大士腳下的供桌上赫然放著一盤金閃閃,油汪汪的呃。。。。。烤乳豬。。。。看樣子應該出爐不久,依稀還能看到豬頭上冒出幾絲熱氣來。

    “不對,不對,我肯定在做夢,有句話叫“拎著豬頭找廟門”形容人不會做事或者去找打。這觀音娘娘腳下放著烤乳豬,肯定是我在做夢,在做夢。。。。”

    “咦,你不是那個誰嘛”一個聲音打斷了他腦中的胡思亂想,錢鼎章定睛一看從觀音旁邊正走出兩個人來,其中一個三十多歲年紀,闊鼻方臉,銅鈴巨眼,血盆大口,身材壯碩,個子尤其高大,差不多要高出錢鼎章半個頭來,估摸著大概有一米九,在這個時代可算是巨人了。

    光看外表還以為是關外的響馬,然而沒毛的腦袋及那身和禿頭十二分不搭的道袍,估計就是這個廟的廟祝了,一提到廟祝這個詞,眼皮不由跳了幾跳,想起盛澤那個死鬼河本來,怎麽見過的廟祝都有點奇形怪狀?

    他身邊一位倒是熟人,不過錢鼎章卻是眉毛一跳,心裏有了三分懼意,這人正是和錢鼎章,趙昊各有過一麵之緣的程少華。

    一個法租界的巡長怎麽跑到公共租界的廟裏來了?

    那邊程少華見他貌似局促,待看清身邊還跟了個十六七的漂亮女學生時,雙眉舒展露出一副心中了然的表情。

    “程巡長,早啊,真巧在這兒碰到”錢鼎章上前打了個招呼,何若曦還是有點怕官,見此正好縮到他身後。

    “人生何處不相逢嘛,你姓錢,在大世界裏唱彈詞的”程少華拍拍腦袋,幹這行必須要有記人的能力。

    “程巡長好記性”

    “介紹一下,這位俗家姓韓,道號因了,主理此地廟務。”

    那因了上前一抱拳,後來發現不對,才訕訕的改作合十“貧僧因了,見過錢施主。”

    錢鼎章見他身著道袍,卻沒戴道冠露出個大光頭,又是一個合十禮過來,一時間有點吃不準這位的路數。

    程少華軋出苗頭,隻說道“你合十也好,抱拳也好,喊聲無量天尊也行,這位都不計較”

    錢鼎章一琢磨這兒有觀音娘娘還是合十還禮罷,順便向二人介紹了躲在身後的小丫頭,“這是我的道眾,姓何。”

    二人見何若曦羞紅了臉不敢見人,再看到錢鼎章手裏提著各色吃食,哪兒有不懂之意。因了倒是個妙人,上前幾句寒暄將話題岔開。

    “對了,錢先生和令尊都是說書先生吧?”程少華問道

    “正是,不知程巡長有何見教?”

    “見教是沒有的,倒是看到你們突然想起來個事情,再過個三天是我叔叔五十五歲的大壽,借了黃家花園做壽,剛才得到消息說之前約好的一檔說書先生突發痢疾,不能來了。二位在大世界唱,也不算外人,不知道有沒有時間來唱堂會?”

    “噢,噢,多謝程巡長指點,這是抬舉我們父子了,一定來,一定來”錢鼎章趕緊作揖道謝。

    程少華笑著還禮,便將詳細時間地點告知,末了還關照一句“這個事情你和趙阿福說一聲,就講是我直接找你的,他不會說什麽的。哼,我叔叔大壽臨時要人去補檔,這幫人倒好都想著借機會撈橫檔要好處,平時我也眼開眼閉,這個時候了還這樣,就別怪我自己找過去了。”說完滿臉陰鷙之氣。

    錢鼎章再度拱手道謝。

    因了湊趣到“這場唱好了,你們可是魚躍龍門啊,這等好事情,可是在我這小廟裏談成的,到時候不要忘了來還願啊,我這個廟是小,但市口好,菩薩靈”

    程少華搖頭,“你啊,是不是又要去噱別人供燒豬來還願?”

    “哎,哎,對了,這兒不是廟麽,怎麽堂而皇之的供起了小天蓬?”

    程少華笑了,“就是這位因了法師的種下的善緣。”

    他倒也不急著趕時間,就給錢鼎章介紹起來,這個因了和尚算祖籍是山東蓬萊人,因為當年遭了饑荒,全村人在清末一起逃荒闖關東,一來二去就在哪兒生了根,因了也出生在白山黑水之間。黑土地養人養莊稼,隨便攥起一把土都能捏出油花來,大家辛苦開荒種地,生活倒比關內強了不少。

    可還沒過幾年好日子,就碰到九一八,小鬼子占了東三省,立刻開始進行全麵的經濟掠奪,中國人吃白米算經濟犯這種事情錢鼎章前世就有耳聞,如此還不算,鬼子兵經常在漢奸的帶路下,到處半強迫的招工,實際上是拉去挖煤礦或者修要塞,十去九不返。

    因了覺得自己的這個年紀和體魄實在很有可能被皇軍拉去為滿洲國效力,不過他可沒這個“為了廣大亞細亞人民擺脫西方白人殖民主義者之殘暴統治努力建設皇道一體之亞細亞人民之大東亞共榮圈”的覺悟。於是哭著拜別爹娘,一路南下在北平落了腳,因為政府南遷此刻的前帝都早已不複昔日繁華,因了無奈之下隻能找個廟宇,落發為僧混口飯吃。

    結果,長城抗戰,東洋人又占了熱河,因了覺得這樣下去,北平淪陷也是早晚的事情,再加上看著梁鴻誌王克敏之流上躥下跳著實惡心,便再次南下到了申城,也不知怎麽的就在紅廟裏落了腳。

    程少華這段話表麵上合情合理,錢鼎章也聽的頻頻點頭稱是,但心裏還是給出了“不盡不實”四個大字的考語。別的不說,這紅廟可是個搖錢樹,一個外來和尚隨隨便便就能拿下,不過表麵上不動聲色,隻是往因了禿頭瞄去的眼光還是充滿了好奇之色。

    因了摸摸自己的腦袋笑道“這些年日子不好過,為了省錢,我也變禿了”

    “但也變強了,看道長這身胚對上俄國大力士都不落下風啊”錢鼎章笑容滿麵能祈善頌。

    “錢先生真會說笑話,我這個小廟買賣不錯,自然有些同行看著眼熱,經常碰到來踩盤子的,要不是我這個身胚還能嚇唬人,嘿嘿嘿嘿“

    錢鼎章聽這位說話腔調實在是和他身上的道袍不相稱,估計沒準之前還真是做那沒本錢買賣的。

    隨即用手指了指那烤乳豬,“這個。。。。”

    因了湊上來說到“這個可真算不到我頭上,小廟至遲在大明萬曆年間就有了,那時候還不是道觀,而是和尚廟供奉的是觀音大士,到了康熙年間經營不下去就典給了道士做了道觀,但你看門口掛的牌匾上寫的保安司徒廟,,保安司徒是道教神仙,隻是用的還是廟。而且你看正殿祀觀音,兩廡祀城隍土地神,這觀音大士可是大明朝傳下來的,特別靈。偏殿供著二十八星宿星君。”

    摸了摸光頭又說到“我們這個廟,你也看到了,來的都是四馬路上的女人,他們也分幫的,最大的是蘇幫,和粵幫,不知道為啥粵幫特別信這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這群廣東女人就帶著烤乳豬,她們叫燒豬來還願或者發願。入鄉隨俗,我總不好拒之門外吧?再說了,這麽一個豬怎麽也要十好幾甚至二十好幾了,人家誠心誠意帶來,我總要說幾句好話吧。對吧,所以我也就是帶菩薩收下而已。”

    “和諧社會花似錦,科學發展勢如濤”錢鼎章腦子裏猛然竄出這麽兩句來,這個實在是太團結了。

    因了見錢鼎章麵露詭異笑容,也有點摸不準他的路子,試探的問道“錢先生在笑什麽?”

    “哦,貴寺有沒有筆墨,我這兒倒是恰好想到一幅對子,倒是切合“

    “有,有”說著因了從房中捧出筆墨紙硯來,隨手拉過一張空著的供桌來,“錢先生,請”

    因了實在是個會湊趣的妙人,竟然親自要給錢鼎章磨墨,錢鼎章不肯,雙方爭執不下之際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你們別掙了,不如我來吧”正式何若曦。

    因了一看,頓時也不在堅持,反而翹起大拇指看著錢鼎章,弄的後者頗有幾絲狼狽。

    何若曦手腳麻利的將墨磨好,錢鼎章執筆蘸墨,在宣紙上筆走龍蛇起來,他跟著錢遜之走江湖之際,老頭子可從來沒放鬆過對他的文化教育,一手顏體字倒還真是挺能拿得出手。

    其餘三人伸長了脖子好奇的看著,“和諧神佛花似錦,科學供奉勢如濤”,除了何若曦不大識字外,另外二人也算略通文墨之輩,但看著這幅對子還是麵麵相覷。

    錢鼎章鑒貌辨色,解釋道“你們看這個觀音娘娘身披錦袍,背後旁邊都掛著綢帳帛簾,麵前的供桌上則是四季各色鮮花不斷,而且佛道容於一殿中,各自信徒互不幹涉,和諧共處,實乃天下大同的象征。要曉得西方千百年的征戰曆史中尤其以宗教戰爭最為酷烈,一言不合就斥對方為異端,動不動火刑架伺候。這點較我國差之遠矣”

    “哎呀媽呀,哦,錢先生真是這嘎達大才子,簡簡單單一個上聯還有這麽多道道,那麽下聯呢”因了聽的臉都是敬佩之色,一時間漏出滿嘴的東北話來。

    “下聯麽,你看”錢鼎章一指那烤乳豬,供奉神佛也要講求與時俱進,獻上的貢品總是代表著信徒的祈禱需求,代表著信中最虔誠的供奉,也代表著寺廟在信徒中心的地位,以人為本,確立全麵協調的人神人佛關係,上供主要是源自信徒的內心虔誠,和具體供奉的物品沒什麽太多關係,如果一味執著於貢品要符合這個教義,那本經書,這就是執念所在,和我佛四大皆空之理大相徑庭“

    “。。。。。。。。。。。”場麵有點冷了下來。

    因了也真是沒想到,這個人年紀輕輕講起歪門邪道竟然比自己都厲害,更厲害的是雖然明知是歪門邪道聽起來感覺還挺有道理。

    他哪兒知道,錢鼎章正在為剛才敗於“冠生園”夥計那一役而著惱,又和何若曦一番你來我去,心情放鬆之下,前世那喜歡到處撩撥的性子就有萌發起來。

    “啪啪啪啪”程少華鼓起掌來“老韓這對子你拿到前麵朵雲軒裱完後倒確實可以掛起來,於你這廟實在是太切合不過了。錢先生不過兩句話寓莊於諧,想來在書台上放起噱頭來也是一把好手,看來我倒是找對人了。

    因了拍著自己的光頭大喜過望,“對對,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但這個科學可是好話,這年頭什麽東西和科學關上關係後立刻坐地起價,對麵的吳瞎子最近和我講要提算命的相金,從一塊五漲價到兩塊,打的幌子就是什麽中西結合科學靈修算命,我這裏也就弄幾個燒豬打打牙祭,他哪裏,嘖嘖。。。。”

    “法師和對麵哪位也認識?”錢鼎章奇道。嘴上稱呼對方為法師,可心裏還是有點別扭,這tmd也叫法師?披個半身鎧就是野蠻人啊。

    “哎,談不上認識,相互幫幫忙吧,有時候他哪兒要解星宿忙不過來,就讓我去幫忙,我呢也不白占他便宜,這裏燒香的有時候也就介紹幾個過去,這叫,這種叫交際關係互通有無。”

    幾人正說說笑笑間,就聽到廟門口有傳來嘰嘰喳喳的鶯聲燕語,細聽之下倒以粵音為主,因了老於世故,對廟中日常了如指掌,撫掌大笑“小廟今日有幸,迎來了巡長和錢何二位先生,幾位是比喜鵲都靈,平時這廟裏香火不錯,但個把禮拜能有一隻烤乳豬就上上大吉了,今天倒好,這兒供著一隻,門口又來了一隻。”

    “你都沒看到,怎麽曉得又有烤乳豬來了,說聞味道吧,這兒不已經有一隻了麽”何若曦從錢鼎章身後探出頭來怯生生的問了一句,剛才幾人的對談言語她都聽在耳朵裏,感覺這兩個陌生人似乎也不是什麽太難打交道的人,故而也大著膽子問到。

    按說她也跟著露醉仙東奔西走開碼頭,也算是老江湖了,待人接物不至於太過於靦腆。隻是日常交際應酬都由露醉仙出麵解決,她就像老母雞羽翼的雛雞,實際上閱曆還是極淺。否則,在盛澤時也不會被兩個小小的外府管家嚇的驚慌失措,此時躲在錢鼎章身後倒覺得心中安定了些,之前能給自己這份感覺的隻有從小相依為命的阿姊而已。

    “山人自有辦法”因了摸著禿頭說道“我這個鼻子好用,都是烤乳豬但味道差別可大了,這隻應該是從新雅弄來的,外麵那隻十有八九是滿庭芳的,新雅現在學西方做派,搞什麽參觀廚房,隻要你去吃飯,都可以順道參股一下他們的後廚,據說確實是窗明幾淨。所以這豬隻能用電烤,顯得特別清爽。反正做的是滬人生意,這幫人喜歡趕時髦,嘴巴倒是好糊弄。而滿庭芳是廣東窠子,都是老廣東做派鐵定是炭烤,換成用電一來用電錢辣辣貴,二來,街坊四鄰也不買賬。所以,幾位失陪片刻”說著甩著寬大的道袍袖子往廟門口迎去。

    果然,隨他一同進來的一群鶯鶯燕燕,領頭那個手中端著一隻托盤,盤中赫然放著一隻金燦燦的燒豬。三人相互看看,深感因了這份本事實在是鬼神莫測。一時間程少華簡直有點懷疑這位道爺是不是巡捕房裏的普魯士黑背警犬轉世。

    程少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道“錢先生,有句醜話說在前麵,這次堂會,隻能委屈在外檔唱了,內堂裏之前已經約好了幾個頂尖響檔,但具體是誰我因為平時不聽彈詞,所以也不知道”

    錢鼎章自然拱手稱是,程少華這話嚴格說起來實在是有點失禮貌,但人家是堂堂巡長,又是青幫老頭子的內侄,能放下身段來這麽解釋交代兩句已經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