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節、是妾斷腸時(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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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香玉挨著風、挨著雪回到府裏,卻看見闔府的人都哭做一團,哪有什麽過節的樣子。

    原來,就在除夕夜的晚上,她家小姐,終於還是想不開,跳樓了。

    據說跳下來的時候,是臉朝地,摔得麵目全非,簡直慘的不能再慘了。

    佳人已逝,空留閨房中那繡道一半的蜀繡,正是“林中高士臥,月下美人來。”,然而高士固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美人也香消玉殞了。

    蕭昶聽到很是用心,每一個字都不肯放過。他不僅在聽,還在看。看那禦醫臉上每一道木刻一般的皺紋和還算白淨的皮膚。

    蕭昶隻是覺得很有意思。

    皇宮大概是這麽一個地方,每一個人都說實話,因為“欺君罔上”是重罪,要拔了舌頭以儆效尤的。但是說實話,不代表說的就是事實。這就和瞎子去摸象一樣,描述的隻是大象身體的一部分,比如尾巴,比如耳朵,再比如說鼻子。然而,誰又能是那個明眼人,一下子就透透徹徹的看到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呢?

    方才,他在吃粥的時候,那個手舞足蹈的小太監就給他講了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

    那叫香玉的小丫頭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和那太子爺已經暗通曲款多日,在中間穿針引線、搭橋做媒的不是旁人,正是那道觀裏慈眉善目的老道士。中秋那日,桂花樹下一見,劉盈對那小姐也很是中意。一曲玉蕭,自是人生起伏,少女癡情,公子薄興,碧海潮生,直至天明。

    這故事的開頭當真是極為浪漫的。自此之後,那小姐就經常就著去道觀裏上香的機會,與太子劉盈私會。太子是風流人物,經常持著一柄羊脂白玉做的蕭,站在鳳台之上,其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昆山玉碎、芙蓉泣淚,亦不過如是,說不盡的婉轉旖旎。更兼太子眉目俊秀,衣著清雅絕倫,恍若神仙中人。

    隻可惜,那小姐畢竟不是秦穆公的弄玉公主,太子也不是那鳳凰變的絕美少年。那小姐與太子情意越來越濃,自然是希望太子娶她回去。可是劉盈不過一時興起,愛慕那小姐的顏色,哪裏又真的看的上商人家的女兒。但是二人早已暗中結下珠胎,那小姐身子越來越笨重,實在是滿不下去了,才縱身一躍,尋了短見。

    小姐臨死前一定要香玉去那到道觀中查問中秋節桂花樹下的少年,就是為了給香玉一個暗示,讓自己的父親明白,到底是因為和人而青春夭亡。

    那小太監還說了,陛下這次發這麽大的火,就是因為官府的仵作檢查出來,那韓家姑娘確實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而且太子那柄白玉蕭,就藏在她繡房的枕頭底下。

    蕭昶抖抖扇子,嗬嗬一笑,心道這故事編的當真不錯,那麽有鼻子有眼兒的,情節、細節一概不缺,也當真是難為的很了。

    而且,編這故事的人,必定是宮裏的人,但必定不是劉盈身邊貼身伺候的人。因為太子劉盈最擅長的樂器並不是玉蕭,而是箜篌。因為劉盈身為太子,經常要在皇家祭祀的典禮上演奏。箜篌這種樂器,最適合雅樂,而且無論是獨奏還是合奏,都非常適宜。

    宮中伺候的人總覺得太子劉盈喜歡玉蕭,其實是個錯覺。不過是因為昭月公主莊籬擅長古琴,所以劉盈經常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場合,會與她琴簫合奏,其實就是站在那兒,擺擺樣子罷了。

    說真的,就劉盈吹簫那水平,不要說勾引得韓家姑娘心猿意馬、芳心暗許,能不把人家笑掉大牙就很不錯了。

    蕭昶的舌頭還不利索,但是眼眉總是可以動的,當下對這花白胡子的太子淺淺一笑,太醫不知怎地,一張老臉就紅了,也跟著“嘿嘿”一樂。就在這時,太醫院裏一個打雜、煎藥的少年卻“撲騰”一下跪倒了,給蕭昶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響頭。蕭昶的小心肝兒不由得一陣亂顫,心道:這還沒過年呢,怎麽就要起壓歲的喜錢來了?!

    蕭昶被這少年跪的心肝亂顫,手腳卻動不得分毫。

    話說起來,皇後娘娘也是真人不露象,露象當真就不是人了,這“杜鵑醉魚”的藥性也忒強了一些吧。

    沒錯哦,驚喜!詫異吧!劉盈粥碗裏的毒,是皇後娘娘下的。然後在進膳的時候,皇後身邊的女官俏生生的給他遞了個顏色,他何等聰明,馬上就心知肚明,動手去搶了劉盈的那半碗白果粥。

    一個人中毒,要不就是畏罪自殺,要不就是消滅在場證人,但是如果兩個人都同時中毒,肯定就會引起懷疑了。能在頃刻之間做出如此準確的決斷,蕭昶簡直恨不得給皇後娘娘跪下,再寫一個大大的“服”字。

    呃,好吧,好吧,書歸正傳,那花白胡子的老太醫自然不是白白的把故事的另一個版本給他聽的,那小廝,啊不,其實是個小姑娘,也不是白白的給他磕頭行禮的。

    小姑娘扯下頭巾,露出才到肩膀的頭發,口齒伶俐,滿眼是淚,開始哭訴自家小姐的冤情。

    這小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本案重要人證之一,韓綿綿的貼身丫鬟,香玉,是也。

    蕭昶簡直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眼看著太子劉盈就在外間,喝著茶、逗著鸚鵡,對這邊兒發生的事情半點也不關心,渾似被誣陷的那個人不是他自己。

    直到這一刻,蕭昶突然頓悟了,為啥劉盈要信奉道家的“無為之治”。“無為”,“無為”,君主能“無為”,可不就是因為下麵的臣子累死累活,把該為、不該為的都給為完了嘛。

    香玉那姑娘當真是有心機、有膽識的。她卻不提自己如何買通太醫,竟然把她帶到了宮裏麵來。隻是一下子就說出了問題的要害:自家小姐臨死之前,都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絕沒有半點失禮的地方。

    香玉又道,她那天回到家裏,家裏人哭做一團。可是人死不能複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隻能說她家小姐沒那個命罷了。

    可是,等她為小姐收斂的時候,才覺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