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不遠，趙元彬忽然停下腳步，他看到那薄霧籠罩的田野間，一道駒僂的背影正在一鋤頭一鋤頭的刨著水田，每一鋤頭下去都會濺起混合著淤泥的水花。

    那人周身霧氣繚繞，看起來就像是仙人一般。

    但趙元彬知道不是，那就是一個普通的農民，正在用出頭給水田鬆土，用以準備第二年插秧。

    一般不會這麽做，除非是沒有牛的人家，畢竟這麽挖效率很低，而且相對牛犁田來說太淺了。

    趙元彬一下子愣住了，那道身影非常的熟悉，熟悉到即便是在人群中隨便望一眼也能認出來，因為那是他的父親，一個並不高大，卻支撐起偌大一個家的男人。

    “奇怪，家裏不是有牛嗎？為什麽爸會用出頭刨田？”趙元彬喃喃道。

    山裏人煙稀少，趙元彬家種的地有十幾畝，全靠人工根本就忙不過來，牛自然也是一直喂著的。

    “爸……”趙元彬下意識喊了一嗓子。

    田裏那人回過頭來，嘴裏叼著旱煙吧唧吧唧的抽著，看起來已經六七十了。

    趙元彬在家裏排行老四，所以他的父親已經不年輕了，換到別家都是爺爺了。

    “小四啊，你咋個回來了？放假了？時間不對啊……”老人用家鄉話說道。

    “沒，有點兒事兒請假回來的；爸，牛呢？你咋一個人這麽刨？”趙元彬問道。

    “賣了，你先回吧，我等下就回，回來得正巧，差不多該吃飯了……”老人說著已經轉過身去。

    很平淡的見麵，很平淡的話語，卻很溫馨。

    “哦哦哦，那我先回去了……”

    趙元彬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多想，拉著皮箱朝著家裏走去。

    一路上趙元彬還是想不通，家裏那條水牛也不過四歲左右，正當壯年，怎麽會賣了呢？

    牛在山村裏那可是寶貴的財富，而且有一些傳說作祟，一般人家都會喂七八年左右。

    那時候牛老了，也不會殺了吃掉，而是會讓牛養兩年，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算是還了牛對整個家的恩情，緊接著才會賣給那些殺牛的人。

    一般這些喂養牛的農民，自己一輩子都是不吃牛肉的。

    熟悉的土牆茅草房，熟悉的農家味道，熟悉的家禽叫聲，一切都似乎沒變，趙元彬踏進院門。

    “這事兒不成，說什麽都不成，反正不管怎麽樣，四兒的大學必須得讀下去，就算是砸鍋賣鐵！”

    耳中響起自己母親的聲音，說的還是自己，趙元彬下意識停下腳步。

    “你要困難就算了，幾十年的交情了，說這些做什麽？就這樣兒吧，我找他三姑問問去；別，不管怎麽樣，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們家四兒爭氣，我這個當媽的就不能拖他的後腿兒。

    我這老毛病我知道，你可別到處亂說，孩子們現在讀書的讀書，嫁人的嫁人，我無所謂的。

    都怪那老不死的，多大點兒事兒，居然把牛都給賣了，不治又死不了人！

    嗨，大妹啊，老話說人活七十古來稀，我都六十好幾的人了，有什麽看不開的？

    好了，就這樣兒，我得找他三姑問問去。

    對了，四兒放假回來那段時間，你得把你家的牛借給我一段時間。

    放心，白白給你喂還不好麽？就這樣！

    行了，不說了……”

    趙元彬的母親似乎在給誰打電話，趙元彬仔細想了想，這個母親口中的大妹好像應該是自己的某個親戚，隻不過從高中開始住校，趙元彬走親戚走得少了，小時候的記憶也不太靠譜，有些想不起來是誰了。

    聽到母親話裏邊的內容，趙元彬感覺有些不好，雖然隻是猜測，但似乎母親得了什麽病，然後把家裏的錢給花完了，甚至到了把家裏另一根頂梁柱——牛給賣了的程度。

    但是聽現在母親的聲音來看，似乎又中氣十足的，應該也算不是太大的病。

    可如果不是大病，為什麽會到了把牛也賣掉的程度？

    趙元彬再次摸了摸胸口的存折，心放下一半。

    隻要不是什麽絕症，現在有的是錢，沒什麽可擔心的。

    “喂，他三姑啊，是我啊！

    啊，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要找你周轉一下，家裏有點兒急事兒要應付！

    這樣啊，那行，沒，沒什麽，那就這樣兒，我這正在做飯呢。

    你知道的，那死老頭子一輩子都是吃現成的，他要從地裏回來知道我還沒做好飯，一準是要罵人的。

    好好好，就這樣兒，改天過來嘮嗑嘮嗑發……”

    電話似乎掛斷了，昏暗的屋裏一陣安靜。

    趙元彬有些猶豫，正想要不要暫時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退出去等一會兒才裝作剛回來一樣跨進院門，猛然卻聽到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響，還夾雜著一種因為痛苦而倒吸涼氣的聲音。

    趙元彬頓時慌了，皮箱也顧不得了，趕緊衝進昏暗的屋子，稍微適應了一下之後才看到那個掙紮著要爬起來，卻似乎已經爬不起來的身影。

    “媽，媽你怎麽樣？你還好吧？”

    趙元彬頓時慌了，趕緊衝上去扶住。

    “哎哎哎，慢點慢點，沒，沒事兒，剛剛差點兒摔了一跤；四兒啊，你咋回來了？”

    聽著母親略帶顫抖而虛弱的聲音，和剛剛打電話時候那中氣十足的嗓音現成鮮明的對比。

    趙元彬心中一痛，他瞬間明白現在的樣子才是自己母親真實的狀態。

    之前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明顯是給別人聽的。

    身邊這個矮小柔弱的女人，一輩子克克業業，為這個家忙忙碌碌，從來不說什麽苦和累，也從來都是健步如飛似乎永遠不知道疲憊。

    可現在，趙元彬猛然發現，自己的記憶似乎完全是錯的，記憶中那健步如飛的身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虛弱到自己要爬起來都變得無比困難了。

    “我請假回來看看，媽你怎麽了？生了什麽病？別騙我，我剛剛都聽到了！”趙元彬有些憤怒的問道。

    “生啥病？我能生啥病？你媽我一輩子就沒生過病，倒是你小時候啊……”

    趙元彬打斷道：“媽，別轉移話題，我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