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猩紅晚宴·幻華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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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睜開眼,天空下著蒙蒙的雨。

    就像“那一天”他看到的情景一樣。

    “……又回來了?”

    為什麽要說“又”?還是眼前漸漸清晰起來的哥特式建築讓他回想起了曾經沉溺過的一段歲月?

    昆蹲下身,盯著在鞋邊散開的漣漪,石板縫的泥壤散發著淡淡的青草味。

    站起身,一抬頭,抖大的“stp”紅色交通牌隨即映入眼簾。

    又是那個夢。

    即使在夢,圍繞這座曆史名校鵲起的城市仍未褪色分毫。這座城市展現出的張力與細節絲毫不遜於昆記憶的映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紐黑——美國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小城市。

    這座城市的人口不足二十萬。它坐落於美利堅東北部,毗鄰大西洋。眾多留學生都用“靜謐”和“閑適”形容這座充滿了學術氣息的城市。若不是某座赫赫有名的大學始建於此,也許在個世紀後的今天,這座寧靜的城市還浸潤在默默無聞的海洋,無人問津。

    這是耶魯大學醫學院的側門,一條偏僻的、不會有太多學生進出的小街道。陳舊的長椅濕漉漉地擺放在那裏,無時不刻散發著上世紀十年代遺留至今的味道。

    “……她的父母曾在這個長椅上談情說愛過,雖然他們都不是耶魯的學生……”

    不知不覺,昆將這段往昔的話語再一次呢喃地吐露了出來。

    沉沉的話音剛落,他驚訝地摩挲著自己的雙唇,仿佛嘴唇的律動根本不受他的控製一般。

    和上次一樣,灰色的天、蒙蒙的雨,濕潤的街道,隻是少了匆匆而過的年輕行人們。孤獨的紐黑,寂靜的耶魯,空無一人,唯有他一人矗立在雨,無聲地呼吸著。

    ——“hey!你怎麽在這兒呢?不是說好了要回國的嗎?我記得,嗯……今天好像是你父親的忌日,如此‘悠閑’的沐浴在資本主義國家的春雨真的好嗎?”

    昆的眼珠緩緩在眼眶裏挪動著。那個聲音,沒能再激起他驚訝的情緒。曾幾何時,在渾渾噩噩、朦朦朧朧間將他癱倒的身軀一次次揪起,埋藏在心靈的最深處……

    她不是“露米婭·萊茵”,而是被某種複雜的情感捏造、複製、重塑、自我暗示之後出現的“幻像”……隻是幻像而已。即使無比貼近本人,依然有質的區別,最本質的區別。

    他側過身,與那張熟悉的麵孔冷冷地對視著。她苗條的軀幹上依然穿扮著時尚簡潔的休閑服飾,仿佛自己還是個沒念高的孩子。

    “嗚?這樣瞪著我幹嘛?就像是十年沒見了一樣,真是令人難堪啊~好吧,向我訴說吧,你為什麽還在這……”

    ——“你,到底是誰……”

    “嗯?”

    “回答我,你到底是誰?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的意識裏,創造出回憶的片段。誆騙,誆騙,一次又一次地誆騙我的心智……”

    他的低吟戛然而止,男人的雙眸向上一瞪,那刺破一切的鋒利目光格外嚇人。昆的身體向前傾去,他迅抽出掌,揪起了她的衣領!

    那張與露米婭如出一轍的容顏慢慢昂了起來,就像夢幻的肉身不知苦痛,纖細的脖頸被衣領的褶皺淤得翻了紅。但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像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似笑非笑的臉上是對答如流般的淡定與從容。

    “為什麽要怎麽做呢,昆?明明可以說說話、散散心,一切也就都過去了。我知道,你很尊重你父親,也知道你內心的彷徨正在苦苦掙紮著……我很抱歉,如果這樣就能讓你好起來的話,無論你抓多久……不,即使撕破我的皮膚,我也心甘情願。”她長長的睫毛沒有一絲抖動,被雨露浸濕卻不顯得臃腫。

    如此釋然、如此氣定,這樣的姿態讓昆的雙很難承受,直抖個不停。

    “你……不是露米婭……絕對不是……”他的攥得更緊了,女孩兒胸口的紅印不經沿著脖頸的經絡緩緩向著下巴蔓延而去,很快便紅成了一片。

    她依然不為所動。

    “你是在害怕嗎,昆?害怕自己會沉溺在這裏,不敢去麵對躑躅的現實……”

    ——這樣啊,原來隻是因為這樣而已嗎?

    說到這兒,那一直保持模棱兩可、可笑可肅的雙唇終於微微提了起來,露出了一絲愜人的笑容。

    她伸出右,輕輕地搭在了昆緊繃的腕上,沒有使勁,也就沒有了掙脫的意思。

    那一瞬間,男人的皮膚輕微一顫,他感受到了溫度,他第一次在所謂的“夢”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了肌膚的溫度。他的五指動搖了,斡旋數秒後最終鬆開了那已經被攥得緊皺的衣領。

    “沒事了,昆。這個世界……這個夢境,永遠隻會屬於你自己,就像你所看見的那樣。它為保護你而生,也為保護你而散。這兒隻有在你需要它的時候才會出現……包括我在內,無論是‘露米婭·萊茵’還是其他什麽人,隻要你需要,他(她)就會出現在這裏,對你說你想要的話語。”

    順著“露米婭”放開的目光,昆再次環視周圍的景色。確實,無論是細節還是氛圍,亦或者是這一場淡淡的落雨,這些東西全部與那一天的景色完全接洽。若是他敞開心扉,這漫天的烏雲也將頓時煙消雲散。

    “當覺得孤獨、無助的時候就回到這裏來吧。不要畏懼彷徨與迷茫,旅行不需要過分充足的理由,這是‘我’也是你自己對你的勸慰。”

    她看看天空,烏雲變得破碎。

    “時間過得還算快,是時候該清醒了,貟子昆。不要因為一點兒外力的慫恿便輕易墜入這隻屬於你的最後的‘樂園’。”

    昆一晃眼,話語的主人已經不再是露米婭·萊茵。黑色的兜帽、蕭瑟的黑色風襟隨風飄舞,與自己對視的是另一雙似曾相識又無比陌生的漆黑雙瞳。像那撰寫在告令之下的扭曲的黑漬——“漆黑的紮格”。

    “紮格……最後,我還是被自己叫醒了嗎?”

    徹底破碎的幻境很快分崩離析,男人的記憶如潮水般湧進腦海,在雙眼漸漸清晰起來的是被血紅的腥光灑滿內外的靜之宮殿、鏡之宮殿。

    而他就這樣,矗立在寬大漫長的走廊一動不動。他抬起摸了摸自己的麵頰,酸痛感隨即從關節的連接處隱隱傳來,包括那已經麻木了的雙腿。

    看來自己已經在這裏“罰站”了好一會兒,而穿越“門”的事情,無論是在進入前還是在進入後,他依然回想不起來。

    在跟隨埃裏克沒入月傍灣鏡般的海水後,他便被海麵上猩紅的倒影“俘虜”了心智與軀體,期間發生的事情他昆自然無從得知。

    好在,昆對此也並不關心。總而言之,在體驗了靈魂出竅般的荒誕感覺後,他儼然來到了這座隱晦於塵世的“月宮”,奇大人的宅邸。

    他環顧四周,很快覺察到了一陣騷亂不堪的動靜。看似靜止的世界似乎有一股躁動的力量正向著這邊浩浩蕩蕩、滾滾而來。昆二話不說,當即拔出了隨身攜帶的威力最大的武器——自然是那綻放死亡的單步槍,右的鋼刀也必不可少。

    嚴陣以待的肅穆姿態,昆更是全副武裝,他靜候在數米高的琉璃落地窗下,窗外是如畫般平靜的血之海洋,沒有餘波在蕩漾。

    一……二…………

    ——來了!!!

    躁動之後,屏息凝神的半秒鍾,空氣沒有一絲顫動,時間像是丟失了方向;而就在那眨眼不及的一瞬後,擊碎一切的,便是那翻山倒海般的煙塵颶風!!!

    如同被戰艦的炮彈命後瞬間殉爆!在昆的左邊,在那擺滿一副又一副肖像的長廊間!與魔物的瘋狂纏鬥,在靜如止水的世界驟然撕開一道駭人的裂縫!數十扇落地窗的透明琉璃頃刻間盡數支離破碎!破片四濺!

    飛沙走石!劇烈的衝擊掀起的風暴將昆的衣襟吹得發直,他遮去雙眼,免得碎屑落入脆弱的眼眶。

    透過廢塵,他看見一團鬼魅的巨大軀影正匍匐在地上痛苦地掙紮著。它拍擊地麵發出的震顫令數米開外的地磚都為之一顫!昆後躍一步,將飛來的碎片統統擋去,掀開自己的風衣,他奪然發現!那將長廊的畫壁硬生生撕出一個大窟窿的家夥竟是一尊麵帶扭曲麵具的巨大傀儡!

    除了那誇張的體型,傀儡的形態儼然與長發衣襟的少女別無二致!隻是那軀體的質地早已不再是鮮嫩的肌膚,而是如同石蠟一般的粗糙模樣。顆粒分明的表麵已經找不到任何與人類的**相似的元素。在男人眼,這隻是一尊照著少女的身段,刻意製作出的一尊石儡罷了。

    數名狼獵人,劍姿淩冽;有的將長劍深深地刺入了它的關節,有的有短刃遏住了它的肌腱。層層疊疊,雖然隻有區區數人,可麵對數倍於己身的魔偶,他們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將它完全束縛且毫無還之力。

    待煙塵稍稍散去,魔偶的掙紮也漸漸顯得疲敝。埃裏克握著雙劍,從窟窿的另一邊緩緩走了出來。

    “是麽……你也醒來了嗎?看來你花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再少一些。”他跨出步子,很快就尋見了居於這一端的昆。看他的樣子,即使身處如此空靈幽靜的宮殿,麵前是如此詭異怪誕的魔偶,也沒表現出一丁點驚訝的神情。再加上狼獵人們如曆千百回的狩獵姿態,這場所謂“百年一遇”的聖戰根本就是“自來熟”。

    “不用驚訝我們嫻熟的狩獵技法,這些失魂的‘遊蕩魔偶’雖然體型巨大,比百年記載的任何魔偶都更為巨大,但它們終究隻是沒有智慧的敵人,攻擊和行動全憑依借著本能。對狼群而言,它們並構不成實質的危害,充其量隻是奇的看門狗而已。”

    埃裏克緩緩走過魔偶的頭部,他順向一抬,讓鋒利的劍尖從它的脖頸間穿過。頃刻間,那足有一個成年人高的頭顱便應聲墜地,魔偶的身軀也就停止了所有掙紮。一束束漆黑的油汙狀液體從魔偶的頸部切口處飆射出來,濺到了昆腳邊的鏡麵大理石上,染黑了一大片。

    就像人類迸濺出的鮮血一般,雖然沒有任何異味,但這令人作嘔的渾濁液體依然讓昆感到不適。

    他豎起耳朵,沒再聽見其它的異響。昆暫時收起槍械和刀刃,看著埃裏克緩緩走到自己身前。

    “怎麽樣?醒著做夢的感覺是不是很奇妙?哼……經曆了這荒謬事情的人可不隻有你一個。能夠僥幸活著穿過‘門’的人,即使能夠保全肉身,他們的靈魂也會被這個世界牢牢抓住,一不留神,失去靈魂的軀殼就會變成如此猙獰的魔偶了。”說罷,他側過頭,看了眼倒在身後的魔偶殘骸。

    “看來你我都是幸運的,不僅保全肉身穿過了‘門’,被世界束縛的靈魂也得以靠精神贖回。”

    “……那你們的夢是怎樣的?”埃裏克話音剛落,昆就立馬接上了自己的問題。

    “對這個感興趣?每個人都大同小異,被自己最深刻的恐懼牢牢抓住不停地啃噬,然後掙紮、掙紮、掙紮……直到戰勝它的那一刻,方能清醒過來。”埃裏克的話語沒帶一絲的情感,但他仍然解答了昆提出的問題。

    他說到這兒,昆的心頭不經微微震動了一下,似乎自己的夢和他們、和所有人的,都迥然不同。

    他沒有夢到折磨他的恐怖東西,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種身臨其境的往昔幻境,比起那種“逃出生天”式的脫夢,他的出夢真可謂是“如夢初醒”。

    狼獵人們從魔偶的身上拔出各自的刀刃並將它們重新納入劍鞘,目的地是走廊的盡頭,通往宮殿花園的大門。

    奇大人在那裏,在漫漫長桌的另一頭等待著晚宴的開始。桌上除了血玫瑰,潔白的蠟燭擺了228根,每一根都跳動著火苗。

    而長桌的另一頭是唯一的客席,空蕩蕩。奇大人在等待著,等著今晚唯一的嘉賓在那裏與他對望入座,共進這兩百多年來唯一的晚餐,連接那夜未盡的緣分。

    來自蘭斯的高貴血統,“溫斯雅”的子嗣將在這裏為奇大人的執念誕下最完美的碩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