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來易來,去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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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方桌上隻有一盤烤羊腿,一盤醬牛肉,幾道時蔬,兩壺清酒。
“你這可不厚道啊,送去自省樓的菜式倒是很豐盛,怎麽就拿這點東西糊弄我?”雖然外人麵前一口一個杜教習叫得莊重,可在他心裏杜甫還是那個醉倒在桌肚底下的瘋漢,一起瞎胡鬧的好朋友。
杜甫眯了一小口酒,神情沉醉:“別不知足,這幾味小菜可是我親手整治的。尤其這烤羊腿,烤得那叫一個外焦裏嫩,這一層香料也是我獨門秘製,絕無分號。”
“這麽大一根羊腿,你連個銀質刀具也買不起,難道要我拿起來啃嗎?”
杜甫拍上自己的佩劍,擱了一小塊羊肉往嘴裏一丟:“喏,就這麽吃咯。”
餘浪覺得有趣,也拿出磨石刀擱了一塊肉送進嘴裏,確實是別有風味,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兩人東拉西扯地閑扯了一陣,都暫時擱置下了煩心事,一杯接一杯,誇下許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海口。
“杜子美你的理想是什麽?中狀元,做高官?還是幹翻陳院長自己當洗月書院的院長。”
“洗月書院?我誌不在此,掛上這十大雲遊教習的名,也不過為了多撈些銀子。我的理想是建上華屋萬頃,讓天下的讀書人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能好好讀書。每多攢下一兩銀子,我就離這個理想更近了一步,這讓我感到心安、踏實。”
餘浪問道:“那普通老百姓怎麽辦?”
杜甫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的第二個願望便是讓所有人都能讀上書。”
餘浪笑了:“你的這兩個願望太大了,太難了,哪怕你說要當皇帝,也沒這麽難。”
杜甫半真半假地勸下了餘浪,搖搖頭:“不能說這些,妄議聖上可是大罪。”
說話間竟下起了雨,杜甫的破房子屋頂隻鋪了一層枯草,沒多一會兒,便是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了。
杜甫這間屋子不在揚州城中,而是在郊外,弄了幾根木頭草草搭就,還美其名曰草堂。不過杜甫平時也不住這兒,住在平安裏餘浪的宅子裏,花的銀子也來自餘浪,蹭吃蹭住蹭奧巴巴一條龍。
“要不挪挪地兒?”杜甫問道。
“不用不用,雨裏喝酒才痛快。”
“說得好!”
杜甫來了興致,用隨身佩劍在地上一通狂捅亂挖,新翻開的土壤之下,竟藏著十幾壇酒。
餘浪哈哈大笑:“這些酒比你這茅屋貴吧?”
餘浪心中暗想:幾十年後我絕不會讓你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裏寫得那樣潦倒,在那亂世之中護你周全。杜甫年歲比餘浪長,修為也比餘浪高,但不知為何,偶爾流露出疲態的杜甫總讓人有一種保護欲。
杜甫喝得有些醉,拍了拍餘浪的肩說道:“其實啊,理想歸理想,我杜子美也不是天生聖人,若是有機會能中個進士,入朝為官,一展胸中抱負,那也是樂意的。”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餘浪喃喃說道。
“妙句,妙句!這兩句詩真是寫進我心坎裏去了,越是回味,越覺得親切。”杜甫皺眉,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餘浪想起這是杜甫本人的詩,不過是十年後的詩,慌忙圓場道:“這兩句詩是你有一回喝醉了自己念出來的,不是我的詩,我寫不出這麽正經八百的東西。”
杜甫這才一臉釋然:“幸好有你給記下了,等將來我把這首詩補完全了,一定修書一封,第一個給你看!”
“好,幹!不,等等,寄信?你的意思是你要暫時離開洗月書院,繼續當你的雲遊教習去了?”餘浪手裏的酒碗僵住。
杜甫搖了搖頭:“這雲遊教習的職司我也不打算再掛了,我要去長安了。洗月書院對你來說也隻是人生之一停,終有一日我們會在長安重逢的。”
餘浪一時之間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心中想道:杜甫在餘朝然剛離世——我最低落的時候出現,引我進了洗月書院,幫我度過了許多難關,如今好不容易情況好轉了,我剛打通了丹田,竟然就要迎來分別。
離開了你這偷梗怪我的日子該多寂寞啊,餘浪有些感傷,加上酒勁上揚,竟紅了眼眶。
“你這小子,性格怎麽跟我一樣,多大點事就放不下?我杜子美,不是你的大救星,隻是你一個很普通的朋友,你以後還會遇到很多投契的朋友。”
“說起來,我在揚州的這段時光也很開心啊,有你這小朋友插科打諢,閑來無事還能去畫舫上聽仙兒唱兩隻小曲兒,閑聊聊天。”
提到仙兒,餘浪心中有些疑惑:“你怎麽不幫仙兒姐姐贖個身,我那三千兩銀子還不夠?”
杜甫神色坦然:“魚躍大海,鳥飛青天。仙兒在畫舫上過慣了富貴日子,她自己攢下的錢也足夠她年老色衰後安度晚年了,何必跟我去過苦日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這一生注定是勞碌命,我卻希望她能過得安樂一些。”
“也許她更喜歡隨你過清貧日子呢?”
杜甫一笑:“她現在還年輕,或許確實有這樣的衝動,終有一日會後悔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她不是那種能耐窮的人。與其將來把這份感情在柴米油鹽粗茶淡飯裏耗盡了,倒不如把最美好的回憶封存,彼此相忘於江湖。”
“說得好,為相忘於江湖,幹一個!”
一連喝空了四個酒壇,杜甫的舌頭越來越大,甚至開始往外冒渾話。
餘浪見時機差不多了,忽然發問:“你這次突然要走,是不是與我盜用洗髓池有關?”
“嗯。”杜甫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酒後吐真言,此話果然不虛。
“洗髓池的事情可大可小,不至於要逼得你離開洗月書院,是不是有人逼你問我鎮地石的事情?”餘浪想了一會兒,繼續問道。
杜甫傻笑了三聲:“你這小子,想把我灌醉套我話……一下子能猜到這裏,確實也是聰明。這也是我能放心離開的一個重要原因,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被人一碰就倒的小餘浪了,隻要我幫你挺過這一關,今後的事情想必你一人也能夠應對了……”
“你要怎麽幫我遮掩?那塊鎮地石可是地元級別的寶物,隻有上三境的修行者才可能打得碎。”
杜甫搖了搖頭:“你看我這副窩囊相不像上三境是吧?我正是上三境第一境悟玄境的修為,不用那麽吃驚,我可能是史上最廢柴的悟玄境了,悟了一半,怕了,自斬道根,終生不得寸進。”
“怕?”
“悟玄境破境時需要直麵你最不願麵對的回憶——也有人說稱其破心魔,我不敢,慫了,不悟了行不行。”
“二十九歲的悟玄,杜子美!你要是正經修行,才是洗月書院最可怕的妖孽吧。”
杜甫腦袋越來越昏沉:“別的你不用操心,陳院長問到你,你就說是我護短心切,幫你打開了鎮地石,送你進去洗經伐髓去了。不管他信不信,我杜子美要走,他一定會給我這個麵子,呃,不再追問的。”
“你就不好奇到底是誰幫了我,或許我是個墮入魔道的惡人呢,幫助我的也許是個魔頭呢?”
“你不用告訴我,這點信任沒有當什麽朋友。”說完最後一句,杜甫再度癱倒在桌肚裏不省人事了。
餘浪給杜甫披上蓑衣,背著他一步一步往揚州城裏走去。
潑天大雨似是還要無休無止得落下去,餘浪仰頭望了望天空層層疊疊的烏雲,隻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
能交下這樣的朋友,此一生也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