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情如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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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賢裏這日有三家添了新丁,還都是男孩兒,戶戶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餘浪沿著石板路走了一陣,走到自家門口,喧鬧聲歇了,忽然的安靜讓他有些不適。

    門前運河水波不驚,畫舫早開走了,餘浪倚在河邊垂柳前歇了一會兒,思及那年和杜甫在河邊釣魚的往事,感到有些寂寞。想到去了長安便能與杜甫重逢,餘浪的嘴角又忍不住笑意。

    餘府的大門矮了許多,小時候仰高脖子才能看到的牌匾如今輕輕一躍便能夠到,卻沒了小時候跳高碰高的童趣了,人長大了便是如此,門變矮了,路變窄了,話變少了。

    咿呀一聲推開了木門,炊煙伴著飯菜的香味直往餘浪鼻孔裏鑽,奧巴巴舉著掃把一絲不苟地打掃著庭院。

    院子裏坐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她見了餘浪極為害羞,紅著臉行了個禮:“少爺,青青姐姐說這頓飯她一定要親自動手,所以不讓我幫忙,我不是偷懶……”

    奧巴巴停下了手裏的活,向餘浪解釋道:“這是青青給你找的通房丫頭,還是完璧之身。”

    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不敢去看餘浪的眼睛,粉霞從麵上一直爬到脖頸深處。她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兄長得了重病,娘才不得已將她賣了出去。青青姐是好人,憐惜她的身世,從不讓她做重活,隻是讓她擔任通房丫頭,時機到了便要給少爺餘浪侍寢。如今看到餘浪的家世長相,她的一顆心也落定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少爺看起來溫和有禮,未來主母也是菩薩心腸,比起那些被青樓買走的姑娘,自己的命運已經好上許多倍了。

    餘浪自然明白通房丫頭是做什麽的,心裏微微有些生氣,又有些心疼青青,自己這麽些年也沒給青青一個交代,反倒是青青自己著手這等事體。

    奧巴巴繼續說道:“青青跟了你四年了,前些日子她聽說黃瑩要與張承興成婚,心裏頗不是滋味,那兩人好上沒兩個月,所以……哎,我也覺得你該給青青一個交代了。”

    奧巴巴嘴笨,這一番說辭也是他打了許久腹稿才憋出來的:老爺要是還在就好了,有他主持大局,青青這些年也不會受這麽多委屈。

    十三歲便住進餘家大宅,十七歲仍是未嫁之身,外麵傳青青什麽碎言碎語的都有,餘浪根本不明白這些年青青承受著什麽。

    最難得的是青青想嫁給餘浪並不是迫於這些閑言碎語的壓力,而是她不想再失去餘浪了,她渴望長夜夢回的時候身邊能有一個體己人,不是一隻冰冷的夜明珠。

    你當一回孤膽英雄,便有人流淚斷腸。

    交代,這兩個字像是千鈞大石壓在餘浪心頭,他該怎麽向青青說明寧小雨的存在,他該怎麽才能讓青青相信依賴和愛情是有區別的,縱是他巧舌如簧再勝十倍,也沒有信心一針挑開少女心事。

    餘浪笑了笑:“這幾天趕路趕得有些累了,我先回房睡一會兒,待會兒開飯了叫我。”

    奧巴巴爽快地應了一聲。

    姑娘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以為是自己打扮不得體惹少爺不開心了,眉描得不夠細還是脂粉太濃?她垂頭望了一眼自己癟癟的胸脯,流下了委屈的眼淚。若是少爺看不上我,青青姐便是再喜歡我也不濟事,真要被賣去青樓,那我寧可死了算了。

    奧巴巴露出一口大白牙,微笑著寬慰那姑娘:“你不要多想,餘浪他不是那種眼睛長在頭頂的紈絝,他也不會拿你當一樣物件看,他隻是有些事情沒想明白。”

    姑娘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破涕為笑,一顆心落回肚子。

    自家床躺起來也踏實,剛闔起眼,餘浪便沉沉睡著了。

    晚飯吃得很悶,飯桌上的菜越是可口,青青越是委曲求全,餘浪越覺得心往下墜。

    “這姑娘小名叫紅綢,以後便是你的……”

    餘浪放下了筷子,忙著岔開話題:“你就不好奇我離開的這些日子在外麵經曆了什麽嗎?那可是相當有趣的,要不要聽聽?”

    青青抿嘴一笑:“不要聽,反正你也不會對我說實話,九死一生的戲碼也隻會被你當一個笑話講出來,不會告訴我真相的。現在,我想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什麽承諾?”

    “明年與我完婚,從此留在揚州城,再也不出去了,我們倆相伴終老。銀錢我們不缺,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我也盡可以為你物色,家業由我來操持,我想要的,僅僅是你陪在我身邊。”這番話青青醞釀了許久,她與鄰家阿嬸探討過,知曉男人所求無非是錢財和女人,自己開出的條件足夠忍讓了,她隻缺餘浪輕輕點個頭。

    “我沒法答應你,過了年關我要護送楊玉環回長安,到時候我想帶著你一起去,我們在長安城安個家,買個十倍大的宅子。成婚的事,不必急在一時吧,等我在長安站穩了腳跟……”

    青青眼角噙淚:“不要去長安,我便是從長安來,你鬥不過他們的,你不知道那是一群怎樣的人,不要去好不好……我們倆便在揚州城廝守不好嗎?爭名奪利到頭一場空,你何必要去蹚這潭渾水?”

    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是這太平盛世真能持續個百八十年,與你在揚州終老又如何?餘浪無法向青青解釋清楚十年後禍亂大唐的災劫,無法讓青青明白自己本就來自另一個時代。餘浪和青青之間的隔膜,是兩千年文明的隔膜,看起來很透明,其實如隔山嶽。

    青青拍下筷子:“奧巴巴你出去。”

    奧巴巴可憐巴巴地捧著飯碗出了門,臨出門還夾了兩塊肉走,望著一桌沒人動的好菜咽下口水。

    紅綢便要跟著奧巴巴一起出去。

    “紅綢你留下,以後你也是餘浪的女人,這些事你也要盡心。”

    紅綢停住了腳步,眼見著奧巴巴關上了沉重的木門。

    餘浪沉默以對,挨罵也好,挨刀也好,他不可能停下腳步,許多的危機和挑戰等在前麵,行差步錯便是萬劫不複。就像當年杜甫對他說的,揚州終究隻是他人生的一停,身在局中,他沒有放棄的資格。

    “餘浪,你好好看看紅綢,睜大眼睛好好看,覺得麵熟嗎?”

    餘浪哪有心思去看紅綢,敷衍得搖了搖頭。

    青青看了一眼紅綢的臉,生氣地摔了碗,嗬斥紅綢道:“誰讓你往臉上抹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打盆水洗幹淨臉!待會兒站定了讓少爺好好看看清楚!”

    紅綢頭一次見青青發這麽大火,忙不迭趕去打了一銅盆清水來,用力地洗下臉上的胭脂水粉。由於用力太急,粉嫩的臉上留下紅印,委屈的眼淚也跟著一並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