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情最是台城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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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在很多很多年以後,韻清回憶起這一年的春天,首先想到的仍然是綿綿不絕的陰雨。 vw

    這個春天的雨真多啊,那淋淋漓漓的雨水,仿佛浸透了韻清的整個生活,讓她每當想起這些日子,會覺得腳下的路,盡是一片泥濘坎坷。

    這個春天,連天隱門最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張老七都漸漸意識到,他們的十六妹,那個最天真爛漫的小王妃,坐在窗前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沒有人再敢跑前去拍她肩膀,沒有人再會悄悄潛過去抽走她的椅子,更沒有人再忍心跑到她麵前喊一聲:丫頭,抓兔子去

    這個春天,真難熬啊。

    那天清晨,燒水煮飯的王婆子一聲驚呼,像一塊巨大的石灰石落入天隱門群雄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層又一層抹不平的滔天巨浪。

    誰都不願意相信,有人可以在防守嚴密的須彌峰之巔,輕而易舉地殺死太妃主仆三人,並且,無聲無息地逃之夭夭。

    猜疑和恐懼像這個春天的野生菌子一樣,從每一個人的心底,從每一個你看得見和看不見的角落裏,密密層層地生長了起來,撿不完,除不盡。

    這一次,紫蕤再也無力使他們相信,天隱門,個個肝膽相照,人人義薄雲天。

    事實,紫蕤根本不曾關心有沒有人動搖,有沒有人疑心。母妃的薨逝,正似晴天白日裏一道驚雷,給了心高氣傲的他當頭一棒。

    哭昏在棺前又如何大病數月又如何疼他愛他的母妃,永遠搏鬥在宮爭鬥的風口浪尖,隻為替他贏得眾人尊敬與愛重的母妃,再也不會回來了。

    懷著近三個月身孕的鳳青鸞,不顧眾人勸阻,夜夜在太妃棺前守靈,哀哀盡孝,以至數度哭倒,天隱門下眾人,見之無不愀然。

    韻清是唯一從頭至尾不曾哭泣的人。她隻是默默地布靈堂,焚香,謝客,代紫蕤奉棺回京,入葬妃陵,然後,便是回山日日在床前照料重病不起的紫蕤,以及漸漸重了身子的師姐鳳青鸞。

    懨懨瘦損,人黃花。

    這一日清晨,仍是在簷前滴滴答答的水聲醒來,韻清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場雨,何時才是個頭啊

    總以為,雨是最幹淨的。可這來自天的淨水,怎麽洗得淨人間的罪惡與肮髒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嗬,無情的,又豈止悲歡離合呢

    身後響起輕微的咳嗽聲,韻清三步兩步跑回臥榻旁:醒了

    紫蕤壓抑著輕咳兩聲,韻清忙端了藥來,服侍他喝下,漱了口,方勉強笑道:終是一日好似一日了,躺了快兩個月,也該躺不住了吧再不起來啊,連夏天都快過完了

    紫蕤也強笑道:再不起來啊,連你也要扔下我不管了聽見你又在念那些傷春悲秋的詩了除了悲歡離合,還有什麽無情

    韻清豈肯讓他知道實情聽得他問,隻得隨口打了個哈哈: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紫蕤也不在意,勉強一笑:昨晚我歇下之後,你去看過你師姐麽

    韻清心下難過,也隻得撇了撇嘴,假意嗔道:一日總要問個八百來回放心不下,你便自己去看嘛若不是怕胎裏著了涼,我不會每日背了她來守著你總強似日日被你念得頭都暈了

    紫蕤自覺不好意思,便訕訕的隻是笑。韻清見他如此,心下又有些不忍,柔聲勸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隻是受了些驚嚇,又勞了神思罷了,為著孕不敢隨意用藥,這才拖到了如今。師姐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哪裏便嬌弱得這點累都受不得了你日日隻為她費神,卻不將養自己身子,豈不反又要勞她為你憂心

    紫蕤心下感動,忍不住伸出瘦得仿若竹節一般的手掌,握住韻清冰涼的小手: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一向自詡事事不弱於人,不料這次成了個最沒用的,將千金重的擔子都扔到了你的肩。

    韻清苦笑一聲:千金重的擔子,我可挑不動。你還是快些好起來,自己來擔吧。我總覺得,門兄弟不似先前那般齊心了。那賊一日不揪出來,眾人一日安心不下。不論是為人子的責任,還是為人主的擔當,我都替不了你的。

    紫蕤聽她提到那賊,忍不住又簌簌滾下淚來,咬牙道:你放心,若不揪出那賊千刀萬剮,我豈非枉生為人

    韻清心下煩亂,長歎一聲沒有再開口。

    紫蕤知她傷心,強抑住自己心哀慟,沒話找話:若非此變,我倒不知你原可以這般沉穩堅強。

    韻清知他心意,也便強笑道:想不到原本以為最不用的一個,卻原來也是用的,是不是

    紫蕤的神色卻是十分鄭重:原以為你是個隻會胡鬧的孩子,糊裏糊塗,處處闖禍。見韻清嘟了嘴,假意嗔怒,他忙接著道:不料大事之,竟是你最明白,處處留心,事事有序。這還罷了,我卻不知你竟是懂醫的。你也不必瞞我,我這場病,最初那些日子,大夫都說治不得了,是不是

    韻清心道:大夫說治不得了,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你日日昏睡隻是了毒,卻與生病無關罷了。

    紫蕤見她沉吟不語,以為她仍在後怕,忍不住便想打趣她:你怕當寡婦,是不是

    韻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磨著牙狠狠道:當然怕,我還沒找好下家呢,你怎麽能死

    紫蕤哈哈一笑:原來如此。你放心,我記著了,下次臨死之前,一定先幫你找好下家

    韻清啐他一口道:到你下次臨死再說吧說罷便別轉了頭不再說話。紫蕤知道,對於太妃之事,她的哀慟未必自己少,勉強說笑,終究亦無甚趣味,便也沉默下來。

    屋子裏靜的出,隻有簷下惱人的滴水聲仍是叮叮咚咚地響著。

    過了半晌,紫蕤仿佛聽到韻清幽幽歎道:這一下,我徹底成了個沒人管的了。

    紫蕤恍恍惚惚,隻覺心下愀然,欲待開口安慰,卻又不確定是否真的聽到了她的歎息。猶疑之間,不覺又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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