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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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春。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荒夜負手,神色淡淡地走在長街之上。

    一陣夜風拂過他摻霜的鬢角,吹落了長堤畔的無數桃花。粉色的花瓣紛紛墜地,數不清的明豔花燈也跟著她們亂動,逐著樹影搖曳戲月。

    目盡之處,滿城都是長燈,滿街盡是遊人。

    垂髫的小女牽著大人的衣角,舉著糖葫蘆流連於燈街之中;二三舊友比肩,坐與高樓之上把酒言歡,屋梁之上滿落月影花,琉璃瓦下歌舞通宵達旦,華車寶馬伴著笙簫帶著落花,踏起香風而來。

    一道道明亮的光團破開夜風,攀至天際最高點時猛然炸開,宛如鑲在夜幕上星河從九重天上傾瀉而下,與皎潔的月華一起宛轉而下,照亮了一方天隅。

    似乎被這炫目的煙火花了眼睛,荒夜垂下眼簾走到一座橋上,俯身望著橋底倒映了漫天星光月影的流水。

    他撿到圓圓那晚,似乎也是元宵吧……

    “讓我一個人待會。”荒夜沒有回頭,對一直跟著他鬼月說道。

    鬼月上前一步:“太子——”

    荒夜抬手止住了她欲出口的話,鬼月無奈,隻得轉身離開。

    在橋的另一端,被荒夜支遠的護衛見鬼月魔君從太子身邊離開,紛紛迎上前,卻在她搖了搖頭後噤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荒夜扶著石欄,獨自喃喃低語著。

    那些開得極豔的桃花匆匆枝頭落下,浮在水麵上,和無數盞花燈順著河水從他眼前漂過,鬼使神差般地,荒夜抬起頭來順著花燈來處轉頭望去,一下子就在人影稀少的岸邊,燈火闌珊之處看到了那張仿佛隔了半生才能再次看到的麵孔。

    捧著一盞花燈的青年沒了年幼時的稚嫩,如畫的眉目,精致的容顏,他今日沒有穿紫衫,而是換了層朱紅的紗罩,與站在他身邊的那人同階而立,恰似一對新婚的璧人。

    荒夜愣愣地看著他,看著無數粉瓣自他身邊紛紛而落,隨著微涼的夜風蹭過發絲末梢,也有幾片掉在他的鬢間。

    站在他身邊那人見此,伸手撥落了那幾片桃花瓣,於是他便抬起頭,對著那人笑了一下——他眼中有無數團瑩瑩的光霧,柔柔地凝望著那人。

    那人就是他的小徒弟,似乎是叫燭淵,得盡了他所有的愛意。

    他牽著燭淵的手,抬著頭嘴唇動著,像是在和燭淵說話。

    沒一會,燭淵便低頭在他唇角吻了一下,趁青年還沒回過神來奪過他手中花燈,隨手一拋扔到水裏去了。

    青年瞠目結舌的望著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那人拉著手跑開了。

    恍惚間,荒夜似乎看到了當初被光滑亮麗,柔軟精致的綢緞細細裹成的繈褓中,困聽在彩色精致的花燈裏哭得慘兮兮的小孩。

    他看著他從隻會吮著他指尖討食吃的嬰孩,逐漸成長為豔麗無雙的少年。

    但荒夜眨了眨眼,那些燈影月輝,萬頃寒光在他闔目間便都暗了,再次睜眼時,遠處已經沒了那人的身影。

    是了……

    他的圓圓,不是早就長大了,早就和別人在一起了嗎?

    “圓圓……圓圓……”荒夜低喊著從橋上下來,追著那似乎遙不可及的背影追去。

    “太子?”鬼月見太子神色怔然從橋上下來,連忙跑到他身邊,卻被荒夜狠狠推開。

    荒夜走到他們剛剛放花燈的地方,從長了些青苔的石磚地上,如若珍寶的撿起那人發間撥落的幾瓣桃花。

    “太子。”鬼月再次跟到荒夜身邊,半蹲下身體小心翼翼地問他,“您在找什麽,要不要屬下幫忙?”

    荒夜喉頭滑動了幾下,說出口的卻是輕輕淡淡的三個字:“不用了。”那三個字咬得極輕,像是在風雪肆虐的地上留下的腳印,倏然便被落下白雪掩埋了,不剩半點蹤跡。

    鬼月對他笑了笑,變戲法似地從身後掏出兩個麵具,一個遞給荒夜,一個自己帶上:“每以正月望月,人戴獸麵,男為女服……”說到後一句時,鬼月的聲音明顯矮了下來。

    荒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鬼月遞過來的那個麵具是用木頭做的,做工粗糙,五官雕得猙獰駭人,雙頰及額上用鮮豔的彩漆刷著怪異又喜慶的圖騰,在靠近耳部的地方打出兩個洞,用捏粗的紅繩穿起。

    荒夜顛了顛手裏這個頗輕的麵具,嗤笑一聲道:“父皇喜歡這個,我可不喜歡。”不僅他和圓圓在元宵相遇,他的父親——荒夜和縛華芸,也是在這熱鬧至極的上元節相遇的。

    縛華芸當時就是帶著這樣的一個獸麵麵具,在如流的人群裏回頭,那些凡人看不清她模糊在光霧下容顏,但站在桃花樹下的荒仲卻可以。

    他就在她取下麵具回眸笑了的一瞬起,萬劫不複。

    鬼月聽到荒夜這麽說,隻得聳聳肩,把手收了回來。

    “等等。”荒夜忽然喊住她,從她手中接過麵具套在了頭上,緩緩站起身,“走吧。”

    一本正經的太子忽然戴上了這樣一個麵具,鬼月呆了半晌,而後才趕緊起身追上他:“太子!太子!您又要去哪?”

    此時天上原本明亮的圓月,不知被何處飄來的幾朵灰雲遮了半邊,叫那原本皎潔如水的月輝朦朦朧朧了下來,更襯得這滿街燈火明亮如晝。

    荒夜晃晃怔怔地盲目走著,似乎他已經知道方才在那河邊的一麵,隻是驚鴻一瞥,從此再難相見。

    直到重破開雲霧傾瀉而下的月色,蕩漾著送來一股甜膩的酒香,荒夜這才停步。

    順著酒香稍稍側頭,那一抹紅又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他的眼簾,讓他隻能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枝頭顫落的桃花跟著燈影紛散而落,劃過那人的眼角,像是心有靈犀般的,那人抬眸看了他一眼。

    荒夜慌亂地轉過身,望著朝他遠遠追來的鬼月平複呼吸。

    “你逃什麽呢……”荒夜笑著對自己說道。

    “太子。”追過來的鬼月在他麵前站定,探頭瞧了他身後一眼,小心問道,“太子,您要吃元宵嗎?”她記得,太子和陛下都很喜歡吃元宵,連送禮都要送元宵。

    荒夜回頭,這才發現他居然停在了一家元宵鋪子前。

    “嗯。”荒夜輕輕應了一聲,走到而方才青年在的那桌前坐下。

    桌上還有半盅香茶,餘溫淺淺。

    印證著故人剛走不久。

    他沒用青年用過的茶杯,而是重新拿了一個杯子,拎起壺茶在兩個陶杯裏各倒了半盞茶。

    鬼月捧起那杯茶:“謝太子賜茶。”

    荒夜:“……”

    “這不是給你倒的。”荒夜從茶盤上取下一個倒扣的茶杯,放到鬼月麵前,“要喝自己倒。”

    鬼月聞言也隻能放下茶杯,悻悻地給自己重新倒茶。

    元宵鋪子的老板匆匆趕來,堆笑賠禮道:“哎喲客官,這茶都涼了……”

    荒夜放下茶杯:“無礙。”

    “老板,來兩碗元宵。”鬼月抬手對老板說道。

    她話音一落,荒夜立即道:“三碗。”

    鬼月和老板同時看向他,荒夜垂下眼簾:“算了,還是兩碗。”

    “誒好好好,馬上就來。”老板笑著離開。

    “太子……”鬼月小心道。

    荒夜看向她,她便繼續說道:“您若是不夠吃,待會可以再要一碗,元宵放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不餓。”

    “我……”荒夜皺著眉,沉默片刻才將那話說出口,“其實不喜歡吃元宵。”

    鬼月聞言十分驚訝,太子若是不喜歡吃元宵,那為何在紫宮時每逢人間佳節,他都要吃上一碗熱元宵呢?

    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荒夜抬起頭來望著天上的圓月輕笑一聲,雙鬢如雪,滿目寂寥:“吃了元宵,才能團團圓圓啊……”

    鬼月恍然:“元宵元宵,團團圓圓。”

    “二位客官,元宵來嘞——”老板吆喝著,端著兩碗冒著熱氣的元宵上桌。

    那些個團如玉粒的元宵被浸子啊煮得稀爛的紅豆羹裏,頂上多了一層黃亮的花蜜,而蜜上又撒著幾朵桂花,遠聞酒香四溢,近看甜糯可口,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鬼月先勺了一口送進嘴,讚歎道:“老板,您這手藝真好。”

    “那可不是,我這手藝是祖上傳來的!”老板聽到這話,笑得幾乎都看不見眼仁了,“老祖宗以前的店是開在東街那邊的,不過現在那街巷都沒了,成了一座湖。”

    荒夜聞言,舉勺的手指顫了顫。

    老板走遠後,荒夜忽然問鬼月道:“鬼月。吃了元宵,真的會團圓嗎?”

    鬼月道:“會吧……”

    “騙人……”荒夜將那勺涼了的元宵放進嘴裏,撐著額頭低低地笑了起來:“十分好月,向來不肯照人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