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往事如風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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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之後,黃雲萬裏,秋風瑟瑟的鍾山。

    晚秋的風是陰冷的,陰冷中暗藏著陣陣蕭索的殺機,黃昏中的西天,侵染著如血的殘陽沒入西天之前噴灑在蒼穹之上的最後一抹血跡,此時此刻,充滿著簫殺之氣的鍾山,連枯黃的秋草都已被染紅,在黃昏的回光的返照下,仿佛正是一派殘陽普照下,萬山紅遍的絕美風光。

    “這就是傳說中的,鍾山上的滴血黃昏嗎?好溫暖啊,”被綁縛在斷頭台上的長琴,安心的閉目聆聽著鍾山上歸巢飛鳥的嘶鳴,草叢間絡緯秋啼的振顫,還有遙遠的山下奔流不息的流水的聲音,他很平靜的癡心聆聽著這些聲音,因為,這正是他安息的時刻,他隻是想在安息之前再努力的愛這個世界一刻而已,他是一個生來就身懷滅世力量的男人,一個揮動起琴弦的時候連天地都要懼怕的男人,所以自出生以來,他並不曾真的愛過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也不曾愛他,也許並不是不曾,而是不敢,當榣山上的霜葉年年歲歲的被他的琴聲催落時,他並不知道,那葉卻從來不是為他而落,這世間萬物並沒有一物是為他而生,哪怕是泥土中的一棵小草,為春回大地而生,為天降秋霜而滅,在萬物蕭索的大地上,他傾世的琴聲,卻始終喚不醒一隻冬雪中凍僵的小鳥,喚不回任何一隻在冰雪中死去的生命。

    一個身懷滅世力量的男人,想要愛這個世界,要怎麽努力才成?曾經多少個日夜,他獨自孤獨的端坐在榣山之巔,苦苦向自己追問求索而不得的答案,現在終於豁然明了了吧?因為那答案就在此刻,終於明白隻有自己的逝去才是對這世界最永恒的真愛,所以,就這樣結束吧,鍾山上夕陽殘血的黃昏,好溫暖的安息的時刻,長琴靜靜的閉著眼睛,靜心等待著那個“真愛”的時刻,因為那真愛裏也是包含她的,硯雪,不,是千山暮雪,她現在應該正在搖光殿裏絕望的詛咒他吧,因為她已經在兩軍陣前看見了他,看見了他冷漠的眼神和清澈的目光,他從前的目光好像也是那麽清澈的,隻是這一次,他的瞳孔中已經再也沒有了她美麗的剪影,他的目光中已經再也沒有了看著自己曾經深愛的戀人時那煙雨迷離的混沌眼神。

    在那一刻,她一定很傷心吧,無與倫比的傷心,傷心的都不知道他已經就要死了,他是為了她才要死的,她以為她在兩軍陣前看見的那個男人真的是他嗎?那隻是個替身,父親料定他一定不會跟他去瑤光山的,迫於無奈,才命人假扮成他,混在十萬大軍之中前往瑤光山應戰,隻是沒想到軍中出了叛徒,將此事稟報天庭,天帝大怒,命人將他抓回天庭,要以謀逆的罪名將他處死,父親得知之後匆匆帶著幾萬兵將趕回天庭替他求情,結果遭人誣陷,說他身披戰甲闖宮,形同謀逆,父親聽聞天庭以謀逆為名派兵擒他,一怒之下大鬧天庭,下令手下兵將闖入天牢將他救出,天帝震怒,派十萬天兵將父親擒住,下令將他父子二人一同押赴鍾山處斬。

    是他害了父親,他知道,所以,這也是他即將逝去之際唯一的後悔和遺憾,既然知道父親當年背叛東皇的行止一定會讓天帝為此心生芥蒂,以為父親他當年既然可以背叛東皇,那日後也未必不會再背叛自己,為什麽還要如此任性,連累父親被人抓住把柄,設計陷害,以至於落到要和他一起人頭落地的淒慘地步呢?

    父親始終沒有責怪他,他其實從來沒有責怪過自己,他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雖然不是為自己而生,卻已是為自己而死,他剛剛請求刑台上的刀斧手在行刑時先將自己處死,算是對父親的一點贖罪,沒想到,刀斧手手中那把玄青色的長劍,卻還是先行奔向了父親,殷紅的鮮血瞬間流淌到長琴腳下,夕陽之下,整個鍾山都仿佛已被父親的鮮血染紅,長琴知道,在那一刻,自己的心已經碎了,原來上天是這樣來懲罰他的,要他親眼看著父親在他的身前被一劍穿心,橫遭慘死,要他在臨死之前深刻的舔舐到鮮血的味道,深刻的領悟出人生八苦之中最為慘痛的愛別離之苦,他們要他親眼看著父親被殷血染紅的完美身體在天界神使掌中的一把三昧真火之中渺渺化為一捧飛灰煙滅,然後他們才會讓他死去,帶著最痛苦的悔恨和最撕心裂肺的遺憾,他們連最後的安息的時刻都不肯給他,他們連最後的逝去的溫暖都不肯給他,都說上天好生,上天卻連一個就要死去的人都不肯憐惜,連這世上最凶惡的魔怪都可以感受到的滴血黃昏中最溫暖的安息的一刻,他卻都不曾擁有,難道上天就不怕他心懷怨恨死去,死後墮入地獄,托生惡鬼,為禍人間嗎?難道上天就不懼怕他死後化為戾氣,在大地上興風作浪,致使大地上生靈塗炭嗎?既然上天棄他,他又何必顧念上天,既然眾生棄他,他又何必顧念眾生?既然萬物棄他,他又何必對萬物有愛,長琴仰天長歎,須臾之間,殘陽褪去,鍾山上最後一點滴血的黃昏也不見了,他將再也感受不到安息的黃昏中那最後一刻的溫暖,他將再也領悟不到唯有自己的逝去才是對天地萬物恒久真愛的真諦,他的心中翻湧著天地之間最熾烈的一捧殘血,刹那之間,這捧熾烈的鮮血自他的嘴角傾瀉而出,深刻的流淌進父親的血裏,塗抹在鍾山的山巔,眼看著刀斧手手中的那把玄青色的長劍沾染著流淌著溫度的汙血在他的眼前似流星閃爍一般溘然劃過他的額頭,難道這,才是上天所賜予他的安息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