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年以後……

    江南煙雨，天虞黃昏，迷離淒美的珊瑚林海中，一個美麗的影子。

    那是一個稀有美麗的綠衣少女的影子，煙雨中，她神秘憂鬱，黃昏下，她寂寞迤儷，她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雙手沾滿了泥土，正在一棵一棵的將一種被稱作忘歸草的稀有香草殷勤的埋進泥沙，埋進深海中萬千齊雲仙子的長眠之地。

    她悄悄的湊上去幫他種了兩棵，然後，“謝謝，”他茫然的衝著她說。

    美麗的少女於是站起身來微微的笑了，因為無論如何，他現在終於是肯開口和她說話了，她不能輕易放過這個機會，因為很多事情，很多秘密，很多忘不掉，也想不起來的過去，她現在隻想單獨的衝著他說，衝著他一個人，或者，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

    “你每天都在這裏種花嗎？”她問，億萬年的生命中最忐忑的目光在她的眼神裏蠢蠢欲動，“原來都已經一萬年啦。”她看起來仿佛是很駭異的在說。

    “嗯，我也覺得有那麽久了。”

    “可是這種花在這裏不常見的。”

    “嗯，隻有我見過。”

    他淡淡的看著她說，看著她的肌膚，看著她的輪廓，當然，還有她的眼睛，她的即使是在深海裏也是最嫵媚動人的一雙眼睛。

    “是在哪裏？”她問，“就是在這裏，五彩斑斕的珊瑚樹底下嗎？”

    她的聲音仿佛是微微的有一些惶恐和忐忑，因為畢竟，這已經接近了一個秘密，一個也許她曾經是永遠也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

    雲橫靜靜的站在通體晶瑩的珊瑚樹下，“她們死了，你很高興嗎？”他看著她淡淡的冷笑，“知道了還要問，是為了可憐我嗎？”他說。

    “嗯，不是。”少女黯然的搖頭，在那一刻，她的眼睛裏是讓人永遠無法忘記的落寞。

    “那為什麽？”雲橫靜靜的抬頭，在那一瞬，他又看見她的眼睛，濕潤的，透明的一雙眼睛，黯然裝載著這個可愛的世界上的一切未來與希望，雖然，綠衣飄飄的淒美輪廓裏，她的生命本不該這樣。

    “原來你知道自己是誰。”少女微微的低下頭溫柔的說，其實她的頭一直都是低低的，仿佛是很恐懼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身上有齊雲仙子的印記”雲橫的眼角一瞬之間無端傾瀉*出些許寂寞而又淡然的溫暖和感動，其實，“你好像也一直知道。”他說。

    “嗯，是看見過，……”

    “……隻是，隻是聽說，你很早之前就已經離開齊雲山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竊竊的，因為，她一直在竊竊的tōu kuī著他，就仿佛是春天的小草在竊竊的tōu kuī著陽光。

    “我不是齊雲山的叛徒，”雲橫聽了，眼角漸漸的紅潤起來，“我母親她也不是。”他說，他頃刻間忍不住潸然淚下。

    ……

    風輕輕的吹過，少女的眼睛在海風中轟然的震了一震，然而，那是現實，絡緯夫人的死是正義的，至少龍族的人會這麽認為，因為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需要對她的死去擔負上一點點卑微的責任。

    也許那本來就是注定的，美麗的少女突然抬起頭來，眼睛裏異常無邪的滲透出兩抹這世界上最溫柔的光，那兩抹光一瞬之間就橫穿過雲橫的身體和輪廓，然後，惶惶的，惶惶的，黯然失色的鎖定在他臉上。棱角分明的一張麵龐，雖然堅忍，雖然壓抑，但是，像極了他的母親，他的麵容無疑正是他母親遺留於這世上的最美的一記烙印，隻是那個時候，烙印中的這個女人，她的身體，已經柔弱和蒼白的讓人感動。

    原來，他們一直就是這樣活著，在溫柔的黃昏，在慘淡的黎明，她是他生命的寄托，他是她終身的依靠。

    然而，那都已經是從前的事了，在絡緯夫人鮮血中漸漸停止心跳的從前，也許死亡終於可以讓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此以後永遠的年輕和美麗了，但是，如果老天能稍稍的施舍給他一點公平，那一切，本不該發生。

    但是，它發生了，那已經是任何人都來不及阻止的現實，雖然，於今逝水流年的深海黃昏裏，這一切，他自己都還來不及知道。

    他不知道他自己曾經多麽壓抑，因為他很順從，也很聽話，但是，他最後終究是為了自己的順從和壓抑而付出了必須的代價，他沒能阻止住她的死去，十萬年的順從最終斷送掉了她年輕的生命，他甚至連她的身體都保不住，她的完整的身體，完整的出生，完整的死去，完整的到來，卻不能完整的離開……

    也許這才應該是他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他終於要兩手空空的離開這個世界。

    東海是一個讓人傷心的地方，不能讓人順其自然的活著，也不能讓人順其自然的去死。

    美麗的少女於是眼睛微微的濕了一濕，她知道他很傷心，他現在還能活著仿佛就應該是一件讓人傷心的事情，他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他隻知道自己叫雲橫，但是雲橫是誰，他已經忘了，他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是雲橫時候的一草一木一寸空氣，連天都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麽還會覺的自己還是活的，活生生的虛弱呼吸和心跳，雖然，深海長眠的嗜血珊瑚裏，他的生命，本不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