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前塵盡散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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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前,浮圖山上,三千溺水之濱。



    帝子輪回一身戎裝的侍立在陰風肆虐的浮圖山前,身後三千溺水,滔滔不絕,自他戎裝一身的孑然孤影下翻騰湧動,似乎隨時要將這天地之間最孤獨的一襲身影貪婪的荼毒吞噬。



    天地之間本不該有他的出生,四海八荒,也本不該有他的存在,身為皇子,他天地不容,身為妖孽,他天誅地滅,身為帝子,他天怒人怨。



    他現在才知,為什麽,他的戎裝時常在月光下閃爍出那讓人望而生畏的森森寒氣。



    那寒氣現在終於已經讓他被這個溫暖的人間徹底拋棄,他而今隻有那雙眼睛還是溫柔的,他在寒光裏低頭溫柔的看著歸塵,他曾經的弟弟。



    “一念千年,”他說,“謝謝你,一直惦記著我。”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哥哥,洛水他人呢?”



    “在山頂上,”他說“是我費了不少唇舌,才求得他開恩,一決生死之際,讓我前來看你一眼。”



    “來看我為什麽還沒死嗎?哥哥,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弟弟,現在,最好是給我躲一邊去。”



    “回去吧,”他說,“你化了他有什麽好處,他是帝子,他死了,你我必定是在劫難逃,太乙山現在已經遭封,如果九華再遭封印,我們以後可是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那關你什麽事,帝,……哥哥,你以後,恐怕是再也無心回那裏去睡覺了吧。”歸塵忍不住百感交集的說。



    “嗯,原來你都知道了,”輪回黯然,“但是你總不該忘記一件事情,歸塵,”他說,“洛水是我哥哥,隻在三日之前而已,而我是你哥哥,卻是在三億年前。”



    所以,“讓我抱抱你吧,”他說,“就像億萬年前,你抱我時一樣。你那時總是喜歡抱著我哭鬧,你忘了嗎?”他說,“隻因你猜不出父王母後為什麽總是非常疼我。”



    歸塵輕輕的抬頭,“哥,”他輕輕的喚了他一聲,十指相連的一刻,他看見他哭了,眼睛裏蠢蠢欲動的在向四外湧動著他身體裏澈水的眼淚。



    他的眼睛是異樣的,讓人驚心動魄的異樣,從他異樣的眼神裏,歸塵的眉頭禁不住深深的一顫,“是溺水,”他的心裏凜然一驚,頓然間發覺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如風一般的消散,“原來你的身上沾著溺水,”他微微的仰起頭來慘笑著看著他說,“真的不愧是帝子,”他說,“不過我想,除了你,這世上也沒有第二個帝子會那麽任性。”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塵兒,”他低下頭來溫柔的看著他說,“天地不容我們,再掙紮也沒有用,就算是八十一層地獄,我現在能做的,也隻是陪著你去,你懂嗎?”他溫柔的看著他說,他的眼神在生死之間竟然還可以那樣溫柔,溫柔的連徹骨的寒冰都能決裂,因為他突然之間又已經看見她了,看見那個女人,唯一的背叛過他還會一樣愛她的女人,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那樣愛她,其實是自己的mèi mèi,不管多少付出都注定沒有希望的戀愛,連天地都不能逆轉。



    他在生死之際溫柔如水的躲避著她的撫摩,“不要靠近我,”他冷冷的阻止她說,“三千溺水滴水封喉,沾上了,天都救不了你。”



    “二哥。”一個溫柔而又絕望的聲音,一個風中雲袂的身影。 



    “嗯,你們現在都滿意了嗎,”輪回在溺水之濱無可奈何的淡然慘笑,“既然天地生我,本就是錯,那現在,也該是改過的時候了。”



    “為什麽,哥哥?”她問他,“隻為了一個妖孽。”



    “天地無情”他說,“帝子犯法,與妖孽同罪。”



    “不,哥哥,”浮萍聽了之後忍不住失聲落淚,“天書是死的,留在天庭一無所用,既然是拿去救命,那你何錯之有。”



    “可是天不容我,”他說,眨眼間,他已經輕輕的伸出手來,在他的手心裏,晶瑩的閃爍著一顆仙雲繚繞的五色靈珠,“還記得嗎?”他問她,“這是當年熾雪交給我的五色靈珠,現在,把它還回去吧,”他說,“從此以後,輪回與天地眾生,兩不相欠。”



    “可是你好糊塗啊,哥哥,”浮萍聽了之後心痛的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輪廓,



    “為什麽你始終還是不肯相信,”她說,“相信你這輩子並非一無所有,哥哥。”



    “嗯,我知道,”他說,“所以我一直也沒指望,指望我死了之後有誰會為我難過。”



    “連我也不會嗎?哥哥,”她聽了之後微微慘笑著衣襟飄飄的問他,在那一刻,她的眼睛裏風光霽月。



    “不應該的,浮萍,”輪回的臉頰上突然不能自已的流淌出一絲這世界上最溫柔的微笑,“帝子身上有不可卸脫的責任,”他說,“不然,縱使與天地同歲,也隻是白來這世上一趟。”



    “別再找借口了,哥哥,”她說,“你恨我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說,“想不恨都難。”



    “可是你愛過,愛到深處才無情,愛是放債,情是還債,知道你已經放掉多少債了嗎?”她問他,“放棄報仇就是最後一次放債,”她說,“可是我知道,你不甘心。”



    “別白費力氣了,”他說,“你救不了我。”



    說完,他淡淡的搖了搖頭,回身從身邊的花木上輕輕的吹下一隻斷翅的草蟲,晶瑩碧透的一隻草蟲,他輕輕的仰起頭來,溫柔的將它吹向天空,“沒有法力的草蟲活不過一秋,”他深深的抬起頭來看著她說,“所以,你真的不該再那麽貪心了。”



    然後,“把我帶回去吧,”他說,他微微釋然的看著她說,其實,多少回憶,已經在他愈漸消逝的眼神裏一閃而過,十二萬三千年了,她沒有忘記他,但是,第一次在離恨天上看見她的時候,那已經是多久以前了?他知道他愛過她,當她是一個女人,他知道她也愛過他,但是,隻當他是一個生命,他知道她現在就站在他的身邊,風吹過來了,她看著他的身體像水一樣的消失,葉落下來了,她看著他的元神像風一樣的吹散,她看著他的身體最終還是幻化成了他當年私自帶去人間的那本天書,她沒有阻止他,因為人間四月,芳菲已盡,看見浮圖山下遍地的落花時,她就已經知道,花為什麽會謝?因為注定會謝,現在,她即使想阻止他,也已經失去任何借口。



    愛在天地之間原來真的是不能離的太遠,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麽人,妖,神,仙,鬼,人,甚至是一棵花草,隻要是愛,就不能離的太遠,雖然同是在天地之間,日月之下,雖然,即使離開,他也終究是離不開這天地之間,但是,他還能記得她嗎?也許記不得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還要記得她幹什麽?其實,他終究是忘不了的,隻是不願意再繼續回憶,因為隻有在回憶中,他才有恨,但是,沒有恨也就沒有愛了,他恨過回憶中的這個世界,他在回憶中恨過這個世界,隻是,轉眼就已經被他深深的給葬在心裏。



    但是現在,他已經再也分不清了,什麽是恨,什麽是愛,他現在,已經再也分不清了,因為人生本該如此,愛他,可以永遠不讓他知道,恨他,也可以永遠不讓他看見,隻是,她做不到,忘不了第一次知道這世上有他的時候,其實他一生下來這世上就有他了,隻是不知道,這一生一世,到底該不該讓她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