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故人相識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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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突然之間發覺,剛剛從峨嵋山上回來的哥哥,神情之間仿佛更加黯淡了許多,那黯淡仿佛是讓她似曾相識,恍若當初在煙水閣中,曾經渺渺茫茫要在這塵世上尋找到的一個浪蕩江湖的飄渺身影,但是,卻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是人歸何處,身在何方。
她那時隻知道他的腕子上至少還有那串自己送給他的香珠桃符,但是現在,那串香珠桃符,真的已經是件隔世的事情了。
哥哥有他自己的心事,而且,自來就有,他和她說他不日就要親自去峨嵋山一趟時,無論如何,都已經讓浮萍的眼睛裏深深的開始顫抖和不安起來,因為她已經開始深深的為他的安危擔憂,為萬一有什麽意外就會永遠失去他而杞人憂天的深深擔憂,她曾經想阻止住他,阻止他輕易涉險,隻身前往父皇宿敵的領地,因為那是很危險的,瀕臨死亡的危險,死亡麵前的眾生是平等的,在死亡麵前,天地確實不會對任何人寬容。
但是,他還是走了,一襲白衣那樣落寞的在她的眼前如水的消失,天地之間仿佛已經隻餘下她自己,在華嚴寺中那茫然無知的寂寞。
但是也許,現在總算有時間再回到那裏去看看他了,洱海之畔的煙雨樓上,總是一個在最孤單的時候才想起來的地方,總是一個在最孤單時才想起來的男人,澈月,萍水相逢,稍縱即逝,曾經相識,卻又隻若初見,他現在還活著嗎?原本就似乎是枉入紅塵的世外仙姝,但是,即使是枉入,她現在也越來越不能容忍他現在就如哥哥斷定的那樣少年早夭的,雖然在生死麵前,他總是那樣豁然的讓人不安。
她沒想到他真的在煙雨樓上,他這次又是奉師命到大理城裏送藥來的,現在正站在樓頭上一心等待他的主顧。
他的主顧是大理城裏尚書府的陳夫人,這個陳夫人之前在華嚴寺中一連三年求子無望,才轉而來向桃花坊主求藥的,看來凡人自來隻是將來寺院裏上香供奉當成是自己和那些神佛仙聖的一樁交易,現在既然香也上了,供也上了,卻一直沒能得償所願,那自然是沒人願意再來接著做這樁虧本買賣。
隻是浮萍她始終也沒有料到,堂堂的朝廷尚書,竟然為了自己的愛妻,最終也淪落到私下裏違背聖訓,偷偷的向桃花坊主這樣的江湖妖孽去求取仙丹妙藥的地步。
她因此而為哥哥深深的感到不值,哥哥才是這大理城裏真正為人祛病消災的濟世真人,他將自己的一生都浪費在這些大理城裏的凡夫俗子身上了,他們卻那麽快就忘記了他,將他一個人孤單單的冷落在華嚴寺裏,讓他不堪回首的忍受著曾經成為一個忘恩負義的妖女手下敗將的莫大恥辱。
但是現在,那個曾經在她麵前對哥哥如此囂張的男人,他現在就在她的眼前,容顏清澈,身形似水,讓人萍水之間似曾相識,回首之際又恍若隔世。
恍若隔世的仿佛隻是他的眼睛,午夜夢回,迷茫如是的一雙眼睛,她沒想到在人間原來真的還能看見那樣一雙眼睛的,可以一眼看穿她的一雙眼睛,她知道她現在一定又已經想起來那雙眼睛了,是在他的眼睛裏,因為她知道他應該也是可以的,他應該也一樣可以從他撫摩和側目過的任何一個女人的眼睛裏,來看穿她那一彎如水的孤單,和流水的寂寞。
是哥哥的匆匆離去讓她在人間四月的落瑛裏如此的孤單和寂寞,煙雨樓外,綠水藍天,煙雨樓裏,人聲鼎沸,但是,仿佛都和她是沒有關係的,她的生命的存在曾經僅隻於哥哥,也許,就連消失也是,當然,那僅僅是,在這世上還沒有澈月的時候。
她知道那會讓哥哥傷心,但是,“公子,”咫尺之際,她還是淡然的倚侍在煙雨樓頭那扇機緣的屏風前悄聲的喚了一喚,正在屏風另一端一心等待著自己主顧的澈月倉促之間急急的回頭,“原來是你?”他問她,“你哥哥呢?”
“去峨嵋山了,”她說,“峨嵋山在傳說中掌管著一把能逆轉世間一切人生死的寶劍,哥哥突然決定要去那裏,一定是自有他的道理。”
“你真相信他的,”他說,“但是,xiǎo jiě,你會看手相嗎?”他突然話鋒一轉,莫名其妙的問她。
“不會,公子,”她說,“但是也許,哥哥他會。”
“他一定會,”他說,“所以他才會那麽不遠萬裏的趕去峨嵋山的,”他說話間眼底裏微微的顫了一顫,“其實三年之內,大理城裏的百姓注定無子,他早就知道,但是沒想到,老師她竟然可以有這樣高的醫術,其實是仙術,xiǎo jiě,在下也是剛剛才有幸知道,在下的老師,其實並非凡人。”
“啊,你什麽意思?”浮萍的身體忍不住在樓頭上深深的顫了一顫,“難道你懷疑哥哥,”她突然之間目光犀利的問他,“你想在我麵前詆毀哥哥,說他是妖孽是嗎?”
“妖孽怎麽了?xiǎo jiě,在凡人眼中,花草魚蟲,飛鳥走獸,全都是妖,但是在它們眼中,恐怕凡人才是最可怕的妖啊,xiǎo jiě。“
“你老師她果然是個妖孽,”浮萍凝眸之間冷笑著說,“不然,她又怎麽會教給你這個。”
“她是在下的救命恩人,xiǎo jiě,沒有她的精心照料,我當初這個小病秧子可能連滿月都活不到的,”澈月的眼眸突然之間黯淡起來,“但是就是因為我是個小病秧子,老師她現在已經將我看管的越來越緊張了,她好象很害怕,害怕我終有一天會從她身邊消失。”
“那有什麽不對嗎,公子,你現在可是身染絕症,公子,”浮萍的眼眸轉瞬之間溫柔的蠢動起來,“不過她也不一定是好心啊,公子,哥哥他以前也曾經為人誅過妖的,也許公子這身不治之症,原本就是拜那個妖孽所賜。”
“你太自私了,”他回眸之際微微冷笑的看著她說,“在下原來還以為xiǎo jiě你是個知己,但是沒想到,一般是在人間煙火中長大,xiǎo jiě你竟然還是像天上神仙一般的對人間無情。”
“有情無情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公子,我隻是為了哥哥,才不得不對人間有一些失望。”
“你哥哥他不是凡人,”他說,“所以xiǎo jiě,你不必再惦記他了,他其實,也未必一定是你的親生哥哥。”
“哦,原來你那麽討厭他,公子,”她問他,“那如果有一天,讓你親眼看見他將你的老師像妖孽一樣誅除呢?公子。”
“不會的,xiǎo jiě,”他說,“老師和你哥哥,他們其實很早就認識了,xiǎo jiě。”
“嗯,他們當然認識,”浮萍的眉目之間恍然間淡然的凝結起來,“隻不過,不比我早,”她說。
一絲從來沒有過的難堪和難耐頓然間在浮萍的心底裏蠢蠢欲動,哥哥和另一個女人,一個她自來就視為妖孽的女人,這頓刻之間就已經讓她難以忍耐,不得不承認,億萬載來撫手相依的哥哥,即使無情,即使落魄,也始終是讓她一發而不可收拾的要對他心存那一絲深深的依賴感和占有欲的,雖然現在已知,她其實並非他的親生哥哥,雖然日後,他未必不會成為她的生死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