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過往之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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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嘿嘿,姥姥息怒,姥姥息怒。不是小侄膽敢冒犯你老人家,此事幹係甚大,官府都著落在小侄身上,衍聖公進京朝聖又沒在家……”

    “他在家又怎麽樣?七百餘年我們與孔府作鄰居作親家,還沒聽說誰敢動我張家一草一木。你是個什麽東西!”

    伍次友他們聽到孔令培的聲音變調了:“姥姥,您要這麽說,小侄可就無禮了!來呀給我搜!”

    “嗬,孔令培,你小子膽量可不小啊!張大,傳令,讓夥計們都上這兒來!”伍次友爬起來,湊在窗欞縫裏往外瞧,隻見張家仆人早已擁了出來,每人都抄著一根嶄新的水火大棍,排成兩行,比起法司衙門的威風也不差什麽!

    又聽張姥姥哼了一聲,對孔令培說道:

    “瞧見了?這棍子自衍聖公送過來,七百年了,還沒用過,你小子想試試嗎?

    孔令培見張姥姥如此執拗,斷定伍次友在此無疑。他咬咬牙,大喝一聲:“上!”不等衙役上前,就聽張姥姥一陣冷笑:“好吧,張大,請出祖姥姥的龍頭拐杖,把雲板敲起來。咱們張家有了劫賊,叫他們孔府的人都來看看。”

    “紮!”那位替伍次友開門的老年長隨答應一聲,拔腳便向後走。

    孔令培頓時慌了手腳:“哎……哎、哎……!”他知道孔家家法極是厲害,他在孔家輩份很低,行為不端,族中長輩早就恨得牙癢癢的了。

    要是雲板一響,孔府上上下下齊來救援,見他搜的又是惹不起的張姥姥家,把他當場打死,或沉潭活埋都是可能的。

    到了這一步,孔令培不敢硬了:“別敲,小侄昏了頭了,姥姥您不必與小侄一般見識,小侄離開這裏就是了!”說完,又轉臉訓斥帶來的幾個衙役:“還不快走,上外邊去,他們飛不了!”前院漸漸地沒了動靜,伍次友和雲娘放下心來。

    但張姥姥這一整天卻沒再過來,茶飯都由張大過來調理,外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個張姥姥是什麽人呢?

    第二十三章李雲娘心係伍次友張姥姥情連衍聖公

    張姥姥趕走了孔令培之後,一天沒有露麵。

    伍次友和李雲娘心中惦記,忐忑不安。直到掌燈時分。這個神秘的張姥姥才帶著一個郎中來給二人看病,又命人抓藥,給雲娘另外安排住房。

    待湯飯用過,一切妥貼,這才到西廂房坐了:“二位,我原說去去就來的,誰想鬧了那麽一出戲。白天忙,隻好晚上來了——我是個做莊稼的,沒有那些陪客的禮數,你們不要見怪呀。”

    雲娘和伍次友歇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許多。

    伍次友便走了過來向張姥姥深深一禮。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雲娘道:“大娘如此厚恩,我們總有一天要報答您老的。”

    “哎,不要說這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孔家這個令培,小時候還不壞,沒想到越長越不是東西!半年前他見了一次鄭春友,回來便又是鍾三郎,又是吳三桂,又是要出真命天子了,中了邪似的,隻盼著天下大亂!沒瞧瞧自前年停了圈地,老百姓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什麽夷人不夷人的,老百姓家誰管那個呀。康熙尊孔尊孟、敬天敬祖,處事又這麽通情達理,我瞧著也是中國人的作派。”

    伍次友聽著,目中灼灼生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便低頭感慨地歎一口氣。

    雲娘問:“姥姥,那個孔令培都說我們了些什麽?”

    “說了——你是個大響馬;說他叫於六——是於七的哥哥,還說這是鄭府台問實了的。”

    “姥姥,您怎麽想呢?”

    “全是胡扯!誰不知那個鄭春友又想著害人?頭年殺了個於五,又殺了個於八,都成了反賊!他想殺誰,誰就是反賊!於七造反年間,我才十幾歲,哪裏能有個於六像這位先生這個歲數的?——說到你,那更不像了,這麽嬌滴滴的一個黃花姑娘家,怎麽會是響馬?阿彌陀佛,罪過呀!”

    “姥姥您深明大義,不瞞您說,我倒真是個‘響馬’出身呢!”她心中十二分感念張姥姥,再不存半點戒心,便將自己從小的遭際,如何到了汪家,又幾乎被害,怎樣上終南山,又為什麽下山救了伍次友,伍次友又是怎樣一個人……一五一十地全說給張姥姥聽。

    張姥姥聽了,一會兒淚光閃閃,一會兒毛發森森,一會兒張口微笑,一會兒又怒氣填胸。

    “好姑娘,你們大難不死,真是再世為人了。哎!這比大書、鼓詞裏頭說的事還熱鬧幾倍。要不是見了你們,說什麽我也不相信——既然那位蘇姑娘已經皈依我佛,我瞧著你倆倒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兒,怎麽就不能——”一句話沒說完,雲娘已飛紅了臉,伍次友也癡癡地望著窗外的的暗夜,歎著氣低下了頭。

    “不說這些了。”張姥姥見二人神情尷尬,笑道,“你們先在這裏安生住下來,就算是兄妹罷。等平靜了,你再陪他到北京去見皇上。”說完便欲起身告辭。

    雲娘見她要走,心裏有些舍不得,忙道:“姥姥別忙,早著呢!今日這事我心裏有點不解:聽說孔家在山東勢力很大,官府都依著它,怎麽這孔令培倒像是怕姥姥似的,您怎麽就鎮得住他呢?”

    伍次友睜大了眼睛盯著張姥姥,這也是一天來縈繞在他心裏的一個絕大的疑問。

    張姥姥回過身來,為伍次友和雲娘各倒了一杯茶,然後慢慢他講起了這件發生在七百多年前的往事:

    那還是後唐五代之時,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孔家的家道也就日漸敗落了。

    “當時孔府掌印的是第四十二代公爺孔光嗣,是三代單傳。這位公爺,到了望五十之年才得了個兒子,起名叫孔仁玉。三千畝地一棵穀,就這麽一根苗苗,怕在府裏養不活,便叫奶媽張氏抱回家去撫養。

    當時有個灑掃戶叫劉末,因進府當差,改名兒孔末。老公爺瞧著他勤謹老實,就把府庫、名器、財帛和族裏六十宗戶、本支孔家的家譜都交給了他掌管。開初人們也不當回事。——誰想這孔末見世道亂了,就趁機先盜了府庫的銀子,又私改了祖宗家譜。日子長久了,競說他原來就姓孔,也是聖人的血脈。

    “到了後來,乾化三年的八月十五,老公爺在花園裏設了酒筵,請闔府夥計吃酒。孔末一旁掌筵,二更以後,孔末扶著醉醇醇的老公爺回房,趁沒人,競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那孔末殺了老公爺之後,出來召集孔府的人說:老公爺已經歸天,臨死有話,叫他孔末接印。還說孔仁玉是老公爺的侍妾與外人的私生子,接不得孔氏香煙,命人抓來殺掉。滿府的人早被他用錢買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著,燈籠火把,刀槍棍棒,直往張家奔來。

    “張姥姥一家人歡歡喜喜拜完月老兒,正要睡覺,聽見門外像漲大水似地嚎叫聲,不知出了什麽事。一開門,原是孔未帶著幾十個人蜂擁進來——下子把姥姥嚇愣了。孔末在燈影裏,手裏提著一把雪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來,如不答應,便滿門殺絕!

    “姥姥抖抖索索進了裏間,見自己最小的兒子正和孔仁玉在炕上爭月餅,嘰嘰嘎嘎地滿炕爬。她上去一把抱起仁玉,親了親,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欲待往外抱。又實在割舍不得,便抱起狗兒。狗兒兩隻溫乎乎的小手拿著月餅直往姥姥口裏塞,口裏叫著‘娘,吃,吃,吃嘛!’……娘生孩兒養,哪個都是心頭肉啊!

    “就在這時,門‘嘩’地被踢開了!孔末一步跨進屋裏,殺氣騰騰地問:‘哪個是孔仁玉?’兩個孩子見這個陣仗,嚇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子三個抱成一團,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個兒子,可孔家隻有這一條根苗,咬了咬牙抱起狗兒遞給了孔未……那狗兒又驚又怕。抱著姥姥脖子死不撒手,哭著叫:‘娘,我怕……’

    “姥姥拍拍狗兒,把炕上的糖果月餅都塞到孩子懷裏:‘兒啊,不怕,不怕,一會兒就……好了!’

    “孔末認定了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過去,當場就把他殺死了……

    “為了避禍,張姥姥全家出走,在石門一帶深山裏住了十幾年。姥姥日夜裏紡線。織布、給人家幫工繡花,洗衣服縫窮,攢的錢一點點都拿出來供這孔仁玉讀書。到了後唐明宗年間,孔仁玉進京趕考,金榜高中。朝廷授他任大學士,回來接姥姥進京。這時,姥姥才敢把這事兒向他說明了。

    “孔仁玉聽了姥姥的訴說,連夜趕回京城,把自己的悲慘身世細細寫成折子呈奉了皇上。皇上龍顏大怒,發兵來曲阜拿了孔末,碎剮在京城。孔聖人斷了宗的世家,這才叫仁玉接了,這就是孔家第四十三代‘中興祖’。”

    雲娘聽到這裏,精神一振,笑著問道:“這麽說,‘姥姥’這個稱呼一直傳下來了是麽?”

    “嗬……姑娘好聰明,還真是這樣。孔仁玉當了孔府的衍聖公之後,不忘奶媽舍子救主和養育教誨之恩,奏請皇上恩準,奉張家為孔府的世代恩親。‘姥姥’是官稱,傳給張家的長房兒媳婦。每一代衍聖公接印,都要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龍頭竹節拐杖,如今已傳了二十代了。拿了這拐杖,連衍聖公爺都能打得,更不用說孔府的上下人等了。”

    “哦!怪不得早上姥姥一說拿拐杖,就把孔令培嚇跑了。哈哈……”

    “他算是個什麽東西。七百年來,孔府和張家輩輩有親。我的大女兒,就是當今衍聖公的夫人。我們張家,並不看重這些,可孔府是聖人後裔,天下敬仰,最重的就是一個禮字,一個信字。孔令培要在我這兒搗亂,讓孔家知道了,不剝他的皮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