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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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批批派往雲南的信使有去無回,使移居通州行宮的康熙愈來愈焦灼不安。寧靜有時候便是無聲的恐怖,沉重的壓力在寧靜中無形地加強,迫得他透不過氣來。太皇太後也怕過重的壓力使康熙承受不了,便叫蘇麻喇姑前往通州。她畢竟自幼就照料康熙,脾氣心性兒摸得透,閑話、談談佛禪,也能解一解心中煩悶。

    行宮就設在通州北一座荒廢了的關帝廟內,康熙見她來了,心裏也自是歡喜,便命人在殿後收拾出一間精舍,讓她起居靜修,每日處置完政務,便踱過來和她攀談。

    “慧真,”康熙這日進來,見蘇麻喇姑剛打坐完畢,便在炕沿上坐下,用火剪撥著已經燒得很旺的炭火,微笑著問道,“你雖是出家人,朕卻仍瞧著你是大姐姐,朕現在心裏極是不安,據你看,西南是個什麽征候?”

    蘇麻喇姑似乎有點不勝其寒,自康熙八年,她斷了葷,並連油也不用,身子是很弱的。她伸著枯瘦的手烤著火,答非所問地道:“變了,今兒一早出去,已經飄下細雪。進了臘月,外頭運河凍得鏡麵一樣。毛子這麽久沒有音訊,我想這地方住得太久了不好,萬歲還是回宮辦事為好。”

    康熙其實也正想這件事,這裏雖嚴密些,召見大臣卻不方便。西南若無事,早該有信傳回;西南若有劇變,也就無密可保。他很快就明白了蘇麻喇姑這話的雙重意思,便笑道:“是啊,朕也想著該回去了。也真怪,楊起隆他們叫毛子去有什麽事,這麽久不回來?莫非瞧出什麽破綻了?”

    “什麽事都要想到。”蘇麻喇姑蒼白的頭發微微顫動,“這是非常時期。”康熙聽了,感慨地道:“確實如此,這幾日朕心神不寧,覺得處處是不祥之兆。在孫延齡之後,******受人脅迫,也叛了。範承謨幾乎一一個六百裏加急,奏報福建情形,又不出個所以然,李光地一去毫無音信,陳夢雷去耿家做了宮,是吉還是凶?******反了,他兒子王吉貞怎麽辦?吳三桂若反,吳應熊又如何辦?難哪!”康熙深長地透了一口氣,他心中更大的隱憂還沒出來:自十一月以來,京官們便紛紛告假,“丁憂”的也愈來愈多,這不是好兆頭啊!蘇麻喇姑見他如此焦慮,便安慰道:“也不要疑得太多。我雖好久不問俗事,冷眼兒瞧,李光地和陳夢雷還是像有良心的。”

    “文人無行。”康熙引了一句成語,嗬嗬一笑道,“他們都是漢人,用他們漢人法,就是‘非我類族,其心必異’!大師,什麽時候都不敢忘了這話,朕這個下,格外難坐呀!”

    這話的雖是一般漢人,但因蘇麻喇姑與伍次友以前有那段姻緣,她聽來卻有點刺心,便起身笑道:“外頭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可好?我估摸何桂柱也該給萬歲爺送公事來了。明兒還要啟駕回宮,再來這地方兒,可就沒有這麽方便了。”

    “也好。”康熙站起身來,也不叫人,日己拽了件羊皮風毛的金絲猴皮袍披了,便同蘇麻喇姑一齊走出大殿。守在簷下的魏東亭朝狼瞫和穆子煦使了個眼色,下人便遠遠尾隨在康熙二人的後麵。

    雖陰得很重,雪卻下得很,零零星星的,地上隻薄薄地蓋了一層白霜。康熙手搭涼棚,遠遠瞭見裏把遠的河灘上圍了一片人,挨挨擠擠地似乎在瞧什麽熱鬧,笑著遙遙一指道:“大師暫且做一會兒俗人,一同瞧瞧熱鬧可好?”蘇麻喇姑聽他得有趣,一笑道:“做和尚心不靜不如世人,做世人心靜強似和尚。萬歲既發了話,謹遵聖命!”

    二人在朔風中踏著凍土南行,約行半裏許,便見何桂柱帶著十兒個弁從飛也似地打馬迎來。何桂柱一見康熙,立刻滾鞍下馬,伏在地上,口裏吐著白氣道:“奴才何桂柱給萬歲爺送折子來了!”康熙見他眉毛胡子並頭發上都帶了白霜,回頭對蘇麻喇姑笑道:“咱們在廟裏烤火話,又穿得暖,不想他們凍得這樣。”便道:“起來吧,叫他們把折子送去,你和我們一同去散散心。”何桂柱爬起身來,搓手跺腳地道:“敢情是冷!今兒己是臘月初十,快過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兩個江湖藝人在做場。圍觀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縮著脖子,有的袖手跺腳。康熙覺得甚沒興頭,便道:“還不如到那河邊去瞧瞧呢!”

    話音剛落,忽聽裏邊一陣錚錚琴音,一個女腔悠然而起。

    “這唱的什麽?”何桂柱聽到咿咿呀呀的唱腔,聽不清詞兒,詫異地道,便側身擠了進去。他身著官裝,人們便漸漸閃出個胡同來。康熙聽著琴音,不禁點頭讚賞:“不料此地竟有這樣高手!”蘇麻喇姑卻不言語。

    何桂柱擠到人群的前頭,才看見是個衣著單薄的女歌手拍雲板亭亭站著在唱,再瞧一旁操琴伴奏的人,駭得幾乎暈眩過去:竟極像伍二爺!他猶恐是眼花,揉了眼再瞧時,那人卻低頭勾琴抹弦,半蒼的頭發微微抖動,再瞧不清麵目。他想喊,遲疑了一下沒有開口,聽那女子又唱道:

    蕭蕭湖河經此過,苦為心憂受折磨。

    踏破繡鞋埋雪徑,吹殘雲鬢入風窩。

    沿途賣唱推恩少,仰麵求人忍辱多。

    欲賦歸兮歸不得,夕陽回首淚滂沱。

    唱至此處結音。因歌詞悲苦,歌聲淒愴,四周的聽眾發出一片唏噓聲。何桂柱也覺鼻酸,低頭拭淚再瞧時,正與伍次友四目相對!再無半點差錯,操琴人正是帝師伍次友——何桂柱驀地心中轟然一熱,失聲哭叫道:“二爺,我的好伍二爺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愣的人們,撲倒在地上膝行數步,雙手緊緊摟住坐在冰冷的石礅上撫琴的伍次友,號啕大哭:“二爺!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兒有罪,有罪呀!”人群一陣騷動,外頭也是一片嚷嚷。原來蘇麻喇姑已背過了氣,臉像蠟一樣煞白,康熙扶著她。……刹那間場內場外都騷動起來,連唱曲的雲娘也看怔了。

    康熙也是萬箭攢心,百感交集,把昏迷著的蘇麻喇姑交給穆子煦照看,自帶著魏東亭踱了進來。狼瞫便抽出鞭子虛趕看熱鬧的人們:“走,走!有什麽好看?當心鞭子了!”

    “伍先生,”康熙見伍次友落魄到如此境地,心中又酸又熱,上前輕聲道,“是龍兒不好。害得你這樣……你真苦了……”著便落下淚來。

    伍次友像在夢裏,先是一陣惶惑,猛見是康熙,大吃一驚起身道:“是……龍兒!你怎麽會在這裏?外邊諸侯有叛麽?官內有奸邪相害麽?”

    “沒有。”康熙感動得身子微微發抖。這位親如長兄的老師,一見麵便引用春秋司馬穰苴的話,諫責自己不該輕出宮闈。但內中情由又非三言兩語能得清,遂拭淚勉強笑道:“我聽老師的,一會兒就回去。這裏太冷,我們到那邊廟裏去話吧。”

    雲娘本欲一走了之,因見蘇麻喇姑昏倒,穆子煦半掖半扶的不好看,隻好勉強過來給康熙行了禮,自負了蘇麻喇姑回廟裏去。康熙瞧著雲娘,想起那年沙河堡的事,又是一陣感傷,強打精神笑道:“今日在此重逢,舊憾可以盡釋。難得這樣巧,這樣齊全!”著,便命眾人回廟裏。

    好半,蘇麻喇姑才醒過來,聽著外頭康熙正吩咐人到通州沽酒辦菜,便扶著雲娘踱了出來。

    整整三年沒有見伍次友了,此時近在眼前,蘇麻喇姑不禁仔細打量他一眼。見伍次友裏頭穿一件青布袍,己是又髒又破,腳下穿的那雙雙梁布鞋還是自己做的,已破得露出裏頭的白襪,飄零流落至此,仍是不失昔日溫文爾雅的氣度,披著康熙的金絲猴皮袍,從容笑談。蘇麻喇姑隻略一點頭,示意為禮,抽開雲娘的手。便坐在神案前的蒲團上,閉目打坐。何桂柱忙得幹轉,因見康熙和伍次友正經事,便又複出來,站在魏東亭旁,等著采辦酒席的人回來。

    “先生,”康熙雙手按膝,傾身向前道,“方才已將情勢了個大略,下一步該如何辦?”

    “聖上!”伍次友恭肅答道,“既要撤藩,就要備戰,選將乃是當務之急,萬不可遲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