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他鄉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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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老爺,你還是識相點,陪我一同走走,別等著官票來提!”

    周鄉紳頓時慌了,忙將高士奇一把扯住,“哎哎……”憋了半天才幹笑道:“誤會……誤會了……下頭人不懂事,還以為轎裏坐著小女……讓先生受驚了。”

    “我不管你小女大女,我得走了。這事不能算了,令愛叫土匪給搶跑了,那你就能攔路行劫嗎?”說著便又掙著要上轎。

    那夫人卻頗明事理,見高士奇不依不饒,忙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奴才們無端驚了先生的駕,老婆子給您告個罪。您請坐,看茶!”

    高士奇見對方軟下來,就坡打滾兒苦笑道:“我堂堂一個舉人,丟不起這個人呀!”

    一句話提醒了周員外,更覺不能放走這個書生。周鄉紳是個有身份的人,女兒讓人搶走了,萬一將這事張揚出去,可怎麽好?忙賠笑道:“方才老朽急中無禮,先生萬勿見怪……”一邊往中堂上讓,一邊問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高士奇卻不買他的賬:“在下姓高名士奇。雖無百萬家資,卻品高行潔。族無犯法之男,家無再婚之女,怎麽?還要治我搶劫之罪!”

    “不敢,不敢。”

    高士奇乜著眼笑道:“請恕學生孟浪,這事兒有礙——怎麽令愛好端端的就……”

    周鄉紳臉騰的紅到脖子根兒,撫膝長歎一聲沒說話。周夫人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包裹,就著桌子打開攤在高士奇麵前,一色十個銀餅,足足二百兩紋銀。高士奇心中雖然高興,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問道:“請問夫人,這是何意?”

    “高先生別見怪,一點小意思。一來先生受了驚,拿去買點東西補補身子;二來嘛、我瞧著先生很有才氣,想請先生幫我一個忙。”

    高士奇心裏明白,所謂“幫”,就是封口不讓他往外說。高士奇心中暗想:就憑夫人這點見識,比對麵這位撅著胡子的老爺子就聰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銀子一推,笑道:“老太太你放心,我怎會破壞人家名聲?銀子我是承受不起,你隻說要商議什麽事吧!”

    周夫人見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銀子,這才放了心,歎了口氣說道:“說來也是冤孽。我這個不成器的三丫頭,前年看廟會,不知怎的就和韓家那個孩子好上了。原先我們不知道,後來眼看身子大了,逼著問她她才說出來……老頭子先說叫她死。你想,可能麽,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兩個;如叫她產吧,姑娘家生個孩子,老爺子也會氣死的;打胎吧,又晚了,弄不好也得出人命,所以想盡快嫁出去……”

    高士奇看透了周員外的心理,他既想盡快找到女兒,又怕事情傳了出去丟人現眼。當周夫人說到女兒與韓春和相好,已經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想把她盡快嫁出去的時候,高士奇覺得火候到了,事先想好的話也該說了,便微微一笑:“我說員外夫人,請恕小生直言,你們把個懷了孕的女兒嫁出去,這恐怕不是好辦法,你們想,女兒一進門就生孩子,婆家能不怪罪嗎?你女兒這一輩子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了。”

    “依高先生之見應該怎麽辦呢?”

    高士奇假意思忖了一會兒:“嗯——這個麽——想想你們發現女兒的身子一天天大了,不如假戲真做,把女兒找回來,就讓她和韓公子成了婚。這樣既成全了他們,又保住了名聲。可是如今——”

    “是呀,是呀,我也是這麽想,可這死老頭子說什麽也不答應。說韓家是外來戶,不知他們家老根底,韓公子又害了重病。瞧,如今女兒丟了,再想嫁給韓公子,也不行了……”

    高士奇打斷了周夫人的話:“夫人,你先別著急,依小生看來,這事本來就蹊蹺。我沒見過韓公子,但聽您的話音韓公子與你家女兒相好已經一年多了,您的女兒又有了身孕,焉知他害的不是相思病?昨夜你家女兒被劫走,又焉知不是韓家為兒子衝喜所為?如果員外和夫人信得過小生,我情願替你們到韓家走一趟。果然如我所講,這倒是一樁大喜事。不過事成之後,你們少不得要重重謝我呀!哈哈哈——”

    事情鬧到這份上,周員外再古板,再執拗,也不得不點頭了,他沉思了一會說:“高先生肯出頭為老朽排憂解難,我感恩不盡。高先生所說,既讓小女有了歸宿,也保住了我家的名聲。隻是,小女彩繡已經與王家訂了親,如果王家來要人,可怎麽辦呢?”

    “哈哈哈……周老先生您多慮了,昨晚你家女兒被人搶走,這消息能瞞得住嗎?王家知道了恐怕退親還怕來不及呢,哈哈哈……”

    一席話,說得周員外夫婦眉開眼笑,忙叫下人置辦酒席,熱情款待高士奇。高士奇吃了個酒足飯飽,打轎回韓府去了。後邊的事,明擺著的,不用我再說了,韓春和的心上人進了家,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周員外呢,雖然心裏不痛快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飯,他又有什麽法子;一場潑天大禍,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第五章 觀社火巧遇陳河伯探荒墳重逢美嬋娟

    康熙十八年二月龍抬頭這天,黃粱夢大放社火,周圍數十裏善男信女不絕於路。高士奇卻盤算著進京的事了。他穿著竹青夾衫,也不係腰帶,一頭烏亮的頭發攏成長辮直拖到腰間,瀟瀟灑灑。飄飄逸逸地在人堆裏鑽來鑽去。看了一會百戲兒,瞧一會賣藥的,覺得百無聊賴。便來至仙夢堂後,一邊閑逛一邊想心事: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到了北京之後,這步棋該怎麽走呢?

    難哪!憑真本事。憑文章硬考,我用得著求誰?無奈明珠、索額圖這些當道大老爺都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周韓兩家給的這一千兩銀子,隻怕不夠塞他們牙縫兒!即便僥幸考上,頂多打點個知縣,備不住還是個縣丞,真不如我行醫賣字畫呢!他搖頭苦笑了一下,見一池春水在風中蕩漾,隔岸杏花似雪、柳絲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搖人心扉。正想構思佳句,因見廊下碑間粉壁上盡是題詩,一邊看,一邊走,來到北頭,卻有兩首詩寫在牆上,下麵落款是“錢塘陳潢”。墨汁淋漓,一筆極有風骨的顏體字灑脫流暢。高士奇偏著腦袋仔細品評了詩之中含意,卻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

    “高江村,久別了!”

    高士奇回頭看時,來人有二十六七歲,幹筋黑瘦,卻是雙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團花青綢長袍,兩腿分得開開的背手站著微笑。

    “……哦……足下……哈,是陳天一嘛!”高士奇遲疑了一下,忽然認了出來,“哎呀,您怎麽曬得這麽黑!哦,陳潢是你的本名兒,到現在才想起來!怎麽,又讓令兄逼著進京取功名了?”

    陳潢笑道:“哪裏,家兄如今也想開了。看來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輩子離不開河。立德立功都不成,隻好立言。我已考查完了南北運河,想再過幾日從娘子關入晉,到河曲鎮沿黃河南下,我寫的(河防述要)這部書裏還缺些東西,比如要想治得黃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說到治河,這個黑瘦漢子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出將入相,那是你江村兄這樣人物的事。我嘛,隻配做個水耗子。”

    高士奇笑嘻嘻地聽著,說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豈能小看了你?瞧這模樣,你要生當河伯,死為水神了。我從令兄處借讀過你寫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濟民治國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竅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發人所未見,精辟之處也令人歎為觀止啊!”

    陳潢仔細打量一眼高士奇,說道:“真不敢認你了,你這破落戶書生如今出落得這樣闊氣!難道你發了橫財不成?”

    高士奇這才笑著把在韓劉氏家治病的事說了,卻回避了周家搶親一節,說完,看著陳潢又問:“看你的詩中憤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願,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麽發牢騷?”

    陳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瞞江村兄,盤纏已盡路程尚遠,焉得不愁?”

    “哎,這有何難?包在我身上!腰裏沒錢就不敢橫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兒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沒有,不也從浙江來到這裏了?走!隨我到韓家去,讓他們騰間空房,你好好歇息幾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養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們各幹各的。”

    陳潢一邊跟著高士奇向外走,一邊笑道:“澹人兄性子一點沒改,有錢就花光,沒了再鑽營——你要當了宰相,天下可怎麽得了?”就在這時,高士奇見一個要飯的女子滿臉汙垢,一身臭味跟了出來,啐了一口說道:“去去!”陳潢卻從身上摸了十幾個銅子兒遞了過去。二人目光一碰,陳潢微微詫異地一怔,那女丐忙低頭掩一下衣襟去了。陳潢問道:“這個女子是此地人嗎?”

    “唉,誰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個啞巴!臭得邪行,一點色相也沒——你問她作什麽?”

    陳潢沉吟良久方道:“這人很像我三年前買的一個人——當時陝西王輔臣叛亂,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涇河,王輔臣軍中缺餉,從蒙古難民中掠來不少女子,裝進麻袋,二兩銀子一個。我身邊缺一個侍妾,就也挑了一個,雖然她死活不從,但長得卻是極標致的……”

    “標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這樣的叫花子叫‘標致’,真個唐突西施,刻畫無鹽了——後來呢?”

    陳潢沉默了一下,說道:“想不到買來當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嫌我長得醜?”

    “晦,我說陳潢,你是著了魔了!過去的事別提了,管她那些賬做什麽?難得今晚高興,該痛飲一場了!”說著便扯了陳潢回到韓家,半個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麵,一直吃到天黑。韓劉氏和陳潢挺對脾氣,再三挽留讓他住下,可陳潢卻堅辭要回黃粱夢店裏收拾行李,告別了。

    回了下客,陳潢卻再也睡不著了,白日見到的女子的影子總在眼前索繞。聽著起了更,便披衣出來,此時星漢高遠。天街人靜,月亮線兒似的高懸中空,遠處滏陽河長久不息地發出微微嘯聲。他漫步踱至廟門口,忽然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我這是想做什麽?這麽晚了,卻會一個年輕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卻見大廟前旗杆對麵戲台旁,傍水台階上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陳潢不禁詫異:這麽晚了又這麽冷,是誰在那邊?他往前走了兩步,聽那人細聲吟道:

    柳條金嫩不勝鴉,青粉牆東道韞家。

    燕子不來春寂寞,小潭和風夢梨花……

    聽到這兒,陳潢愣住了。眼前這個人,分明是個女子,看她身材長相,隱約正是白天見到的那女乞丐了。陳潢聽她詞調淒惋,暗暗思忖:這女子如無極深悲苦,和淵博的學識,斷不能發此感歎。陳潢的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是憐憫。是愛慕的感情。竟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好!原來你不是啞巴,竟能吟出這些清音妙語!”

    那女子聽到人聲,急忙轉身一踅,朦朧的月色下,纖細的身材更顯得飄忽不定。陳潢不敢怠慢,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聽見他腳步橐橐跟了上來,越發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隱忽現,在荒墳野塚荊棘叢中一閃,早沒了蹤影。

    陳潢站住了腳步,左右審視周圍。此時流雲飛渡,月影慘淡,黑森森的鬆柏發出低沉的濤聲,白楊青楓樹葉子一片山響。忽然,聽見身背後“啾——”的一聲淒厲怪嘯。陳潢回頭一看,對麵一個女鬼,披發飄飄。雙手高舉,臉上非但沒有血色,並連耳目口鼻一概不見,隻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陳潢的膽量是自幼在險風惡浪中曆練而來,自十六歲開始獨自查考江源河道,在廢廟破觀、荒山野墳中過夜是常事,也曾幾次和裝鬼盜墓的賊人相遇。一陣慌亂過後,他很快就定下神來,點頭歎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沒膽子,就不敢追你——把臉上的白手帕取下來吧!”

    “你是誰?”那女人問道:“為什麽追我?”

    “你倒先問我!我還沒問你呢,你是誰?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輔臣亂兵發賣過的?”

    聽了這話,那女子默然無聲,慢慢取下臉上蒙著的白紙。陳潢仔細一看,千真萬確,正是白天在黃粱夢鎮上討飯的女叫花子。此時近在咫尺,陳潢仔細打量,星光下雖看不分明,但她臉上已毫無泥垢,細長的脖項上是一張明潔秀麗的麵孔,隻是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一種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櫞非香櫞的處女氣息幽幽散發開來。她理了一下散發,沒有回答陳潢的問話,隻解嘲地笑笑,說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幾個惡少年都被我嚇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護貞也隻得如此。”陳潢冷冷說道:“我不明白,當初我救出了你,你為什麽要逃?你是什麽身世?”

    “什麽你救了我?那是為了讓我做你的妾室。我不敢高攀——隻好淪落為乞丐了。你今晚為什麽要來追我,是為了你的那幾兩贖身銀子嗎?”

    陳潢明知她是說假話,卻不便再問下去了。搖了搖頭說道:“當初救你,為的身邊有個女侍。你既然不願,我也就罷了,生摘的瓜不甜……我聽你吟詩,見你裝啞,已知你身世極為坎坷。既然有緣相識,我該問你一聲……”

    “那麽你是真的……愛我了?”

    陳潢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聲說道:“別……別這樣說……我終年考察河情,在黃河兩岸見過不少的西域女子,據我看你不像中原人……”

    姑娘微微一笑:“哦?好厲害的眼力。你看得很準,我的確不是中原人,而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