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嬉笑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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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聽著,不禁皺了皺眉,他覺得高士奇的話有些偏激,但攻訐朱熹的事又明載於史,卻也無可駁詰。康熙正沉吟著,李光地冷笑著揶揄道:“高先生論學直宗孔孟,佩服!可謂:金匱萬千表——孔子曰、孟子曰!”(言必稱孔、孟之意。)

    “先生是出對子來難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機警地接過話,笑道,“好說——華袞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索額圖想想,做學問自己不是對手,因接著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處聽人家說了幾個謎語兒,竟尋思不來,你既誇口堪為帝者師、王者師,倒要請教。”高士奇撲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擬帝王之師,聯句逼到這步兒也隻得敷衍。中堂既講到這裏,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複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船,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索額圖慢悠悠說道。眾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為之用,這是個‘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隻宜在下!”

    “一!”高士奇應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李光地因見索額圖難不倒高士奇,插進來說道:“我也有一個——立不中門,行不履閾,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這個謎語帶雙關,旁敲側擊高士奇的學問呢不是正道,高士奇一聽就知道了,反唇相譏道:“這不是字,俗得很,是廟堂兩邊的哼哈二將——可對麽?”

    眾人不禁哄堂喝彩,卻見高士奇笑問李光地道:“李先生看來是個無書不讀的,‘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條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川,綸不絕、鉤不申、竿不撓——因水勢而施之。’請問,此文出於何書?”

    這說的是治國哲理,當因勢而利導,則事半功倍,康熙聽得眼中放出光來。李光地卻騰地紅了臉,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會過多少名士,連陳夢雷這樣學富五車的大儒,也深仰他識窮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隨便引一段古文就難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遲遲疑疑說道:“似乎是《莊子》?”高士奇卻笑著搖頭。

    李光地被高士奇擠兌得沒辦法,便想著挽回,因道:“這都是雕蟲小技。不才想請教高先生一篇時藝破題,題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處去了?”康熙因先來時合府尋找高士奇,聽李光地這麽問,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說道,“查《孟子》一書,言‘何之’者二處。一則曰‘牛何之’,一則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飛腳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則牛與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話音剛落,早已是舉座喝彩。李光地聽著“踢飛腳”,“坐板凳”暗含譏刺,卻也無隙可覓,隻好幹笑著,心裏感到老大不自在。

    明珠原對高士奇有一肚皮的氣,眼見索額圖和李光地相繼敗陣,見康熙十分高興,自己也覺臉上光鮮。忙布菜讓酒,笑道:“隻顧說笑了,諸位請!這事聖上賜我的黃河大鯉魚,難為這幾千裏運程,竟還都是活靈活鮮的……揆敘,咱家窖藏的茄子,怎麽還沒端上來?”揆敘和性德都在一邊侍立,聽父親問,忙上前一步笑著回道:“窖裏的菜簽寫錯了,‘茄’字本是草頭一個加,卻寫成了竹字頭兒了……這會兒才尋出來,一會兒就好。”

    高士奇此時誌得氣揚,便想乘機逞才,皺眉說道:“揆敘錯了,草頭下一個‘家’,出自《易經》,‘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乃是一個‘蒙’字!”穆子煦一邊執壺斟酒,一邊笑道:“高先生吃多了,公子說的不是那個‘家’字。”“哦——”高士奇一拍腦門兒,恍然說道,“原來是個‘佳’字,這字出在《春秋》,‘鄭國多盜,去人於萑’……糊塗了,該罰!”

    “又錯了!”康熙見他如此調侃,心裏歡喜,哂笑到,“是草頭下一勾一撇,再添一個‘口’字!”高士奇餳著眼用手指在桌上畫了畫,拍案笑道:“——竟是個‘苟’字!《禮記》開篇就講‘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

    李光地冷笑一聲,說道:“老兄好手段——一鉤一撇不是那樣個寫法!”高士奇凝神思索一陣,點頭笑道:“那必定是個‘刀’字,《詩經》上有一句‘有苕之華’,我竟忘了!”

    “你又錯了!”索額圖至此方知,汪老先生一幹門客敗於此人之手絕非偶然,深悔沒有把他籠在自己袖中,便湊趣兒笑道,“不是‘刀’,乃是‘力’!”

    “立?”高士奇瞠目結舌,良久方歎道,“可見讀書不但要在經書上做功夫,便是佛經內典也得通曉——那定是‘菩’字無疑,《金剛經》說‘須菩提於意雲何?佛告須菩提’,《梁皇懺》則雲‘南無菩薩摩訶’——這回再也不會錯了……”

    一席話七扭八彎,至此結住,高士奇百般刁賴躲閃,都無一語不出自經典,眾人心中稱奇,無不噴飯而笑。康熙笑得眼淚汪汪,指著高士奇道:“好,真有東方曼倩之風!既說道佛經,我來問你,如來是何許人?”眾人聽此話音,已知中了聖意,都斂息靜觀皇帝親試。卻聽高士奇說道:“這不用問,如來是個女人。”

    “為什麽?”

    “《金剛經》雲‘趺坐而坐’。”高士奇笑道,“如來如果不是女人,為什麽‘夫’坐了才敢坐呢?”

    “那——太上老君呢?”康熙忍著笑又問道。

    “女人!”高士奇毫不躊躇地答道,“《道德經》有雲‘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麽會有娠?”

    “孔子也是女人了?”康熙又問。

    “當然。”高士奇淡淡說道,“子曰‘沽之哉,吾待賈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麽會‘待嫁’?”

    康熙縱身大笑,起身對明珠道:“這位真是可人!你這奴才倒瞞得朕好,在府裏這許久,卻不薦入大內!”眾人見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肅後退,明珠陪笑道:“奴才奉命讀書,想留高先生多習學幾日麽——高先生早晚還不是聖駕跟前的人?”說著,推一把楞坐著的高士奇道,“這就是當今天子!今日特來訪你——怎麽,一身的瀟灑風流都被嚇走了?”

    “萬歲!”高士奇盡管已有預感,一經證實還是覺得太突然離奇了,一陣眩暈,迷迷糊糊地撲倒叩頭,連口齒也不那麽伶俐了,“……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飲酒,歸來又失禮於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誅!”

    康熙格格一笑,說道:“起來吧,這有什麽‘罪不容誅’的?——自明日起,你進上書房侍候草詔事宜!”

    進上書房入值並不要官品很高,但在外頭六部看,一踏進門便是進了朝廷機樞之地,和索額圖、明珠、傑書一樣有了左右朝局之權。索額圖一心想把李光地拉進去,使了多少暗勁沒見個影響,見這個小舉人一躍龍門躋身相位,不由一怔,忙笑道:“萬歲聖鑒極明,高先生確是奇才。不過北闈和博學儒科即將開科,何妨使其一考,一塞人口?”高士奇也頓首說道:“奴才願考,先考而後取,可杜天下士子幸進之心!奴才今生有幸得瞻聖顏,即使不能取中,亦不負書生意氣!”

    這說的說的正論,康熙不能駁回。康熙細細地打量了一會兒高士奇,目中突然炯炯生光:高士奇補入,既可為自己起草詔誥、參讚政務,又可插科打諢、消閑補悶,更要緊的是打破了索、明二人的一統局麵,何樂而不為?思索良久,康熙笑道:“博學鴻儒科是你們幾個閱卷,北闈是徐乾學他們弄的。朕難道不如你們?”

    聽了這話,眾人“呼”地一生跪下,免冠叩頭,誰也不敢再說什麽。

    “昔日小白舉爝寧戚,高祖不察陳平盜嫂,此皆取士之道。”康熙怡顏悅色,平靜地說道,“說到幸進,那不都是幸進?倘若考場高士奇失手,或有病,竟取不中,那時怎麽辦,用是不用?索額圖奏議,毋庸再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