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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嘉駿感覺呼吸都屏住了。
天呐,大姨!居然是大姨!
哦不對,男版的大姨!男的!
即使對方驚慌失措,可她還是忍不住想問,帥哥你誰!
萬萬沒想到,幾十年後的小老頭外公,年輕時竟然是個清秀漂亮的美男子!
天啦,這份顏值為毛會娶不上老婆啊!倒貼她也幹啊!
帥哥一雙薄唇不停地動,等黎嘉駿回神,隻聽他說:“老板,救我一救!我有老婆尼子!我不能被扣了去!”
那一口,在過去,她當天外之音,聽了一輩子的多元紹興話。
她鼻子一酸,竟然破天荒的有點手足無措。是阿良先反應過來,他大驚失色:“師父,難道又抓壯丁?!”
莊老爺子連忙衝外公招手,他連連作揖,腳步倉皇的躲進櫃台,路過的時候,黎嘉駿夢遊似的讓了一讓,眼睛死死盯著他。
莊老爺子似乎有點誤會:“秦太太,這個救人一命……”
“藏好藏好!”黎嘉駿都快哭了,她連連點頭,剛說完,就有兩個官兵手裏拿著哨子衝進來:“看到一個人沒!男的!”
三人連忙搖頭。
“表騙我!有人說到你們這裏來了!”說罷,蠻橫的衝進來,一把推開黎嘉駿,就好像有人指使似的,直接望向櫃台,得意的笑:“好哇!躲啦個裏!出來!”
外公被抓住手臂半拖半拉出來,他臉色發白,不停的哀求:“不要扣我,我不要打仗,我有老婆尼子,我尼子才一歲大!”
黎嘉駿在一旁,已經氣得想殺人了。
這是她外公!她外公!她的外公!她艾珈的外公!她黎嘉駿的外公!
媽的!放手!畜生!
她氣得臉都扭曲了,上前一把抓住那個軍官的頭發就往旁邊掀,相比這群吃軍餉的,她這種好吃好喝好多年的自然“瞟肥體壯”,那軍官竟然就被她掀了開來,他痛叫一聲,坐在地上捂著頭皮,抬頭看到黎嘉駿,猙獰的表情竟然僵了一下,到嘴的話又咽回去,改為:“我們執行公務!關你什麽事!”
“關我什麽事?!二話不說你抓我的人不關我的事!?誰準!你!衝到!別人!店裏!抓!我的!人!了!”黎嘉駿手裏隻有木盒,她說一句,打一下,招招使盡全力,“你他媽!招子!放!亮點!我!他媽的!是你!能!惹!的嗎?!啊!?”
“你是誰!啊!我要去上麵告你!妨礙!啊!公務!”
“我老公!秦梓徽!上校!你看我!能不能!碾死你!”
那官兵顯然不信,他捂著臉哀叫,惡毒的眼神從指縫間溜出來,直射向縮在一旁的外公。
“看什麽看你!看什麽看!”黎嘉駿又打。
“你說他是你的人,你也得有證據!”
黎嘉駿一頓,她望向外公,竟然有些茫然。
還想跟他說說話的……告訴他外婆其實很愛他……還有別耽誤了小外公……以後想開點別摳著過日子……好好學普通話……不懂的字……問他的小外孫女……
好像來不及了呢。
她笑了,點了點放在櫃台邊那一大包吃食:“東西我買好了,按約定送過去吧。”
外公還在發抖,一臉疑惑。
“傻坐著幹嘛!就會給我惹麻煩!快送去!表讓他們等急了!”她頓了頓,又道,“裏麵有些吃的,給你老婆孩子好了,算福利。”
外公搖了搖頭,可瞄了一眼那個軍官,又點了點頭,他抖抖索索的站起來,嘴唇發抖看著她,眼裏滿是感激,卻又什麽都沒法說,他用袖子抹了把眼淚,提起那一袋子吃食,又回頭望了望,轉頭跑了出去。
黎嘉駿衝著大門把眼淚狠狠的憋了回去,回頭一股惡氣全發泄在那軍官身上,她脫下高跟鞋砸過去:“看到沒!是我夥計!我讓你橫!我讓你橫!”
那軍官挨著打,旁邊他的屬下更水,顫巍巍的站在一邊幹看,軍官出離憤怒了:“你死的啊!看這臭婆娘發瘋都不會幫一幫!”
那士兵一抖,湊上來剛抬手,還沒碰到黎嘉駿,她忽然停了,站在那姿態高冷的理了理頭發和裙子,仰頭輕蔑道:“報你的名字和番號!”
“啊?”
“你要告我丈夫不是?我也要打聽打聽你們呢,可不能隨便讓個小螞蟻咬了,來,名字,番號!”
官兵倆騎虎難下,臉色都黑裏發青,一咬牙,哼了一聲,竟然繞過她跑了。
黎嘉駿也無意追上去,她繃著臉看了一會,走到門口往外公轉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失望的發現他果然是跑遠了,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敢回來了。
一回頭,那行凶用的紅木盒子竟然掉在地上,沒有讓外公帶走。
不過當時情況也不允許她當場買下讓外公送去一個未知的方向……
她默不作聲的怔了一會兒,剛彎腰想撿起木盒,阿良卻搶先撿了起來,拍拍上麵不存在的灰塵,隨意看了一眼,笑道:“哎呀,啥事兒都沒,這盒子質量真不錯誒師父!”
“嗯,不錯。”莊老爺子很給麵子的附和。
“對不起啊,我這麽折騰,這盒子我還是買……”
“別呀,一個包裹而已,我們可不是碰瓷的奸商!”阿良竟不讓,看樣子也是莊老爺子的意思。
黎嘉駿興奮過後,感覺心神俱疲,她疲憊的笑了笑,道了謝,轉身走了出去,晃蕩了許久,看到遠處秦梓徽竟一路尋了過來:“你怎麽還在這,我等等等不到,怕你忘了。”
“什麽時候了?”
“五點多了,你不回家拿東西了?”
“哦……已經這個時候了……”黎嘉駿悵然,她看了看秦梓徽,“你怎麽還穿著軍裝?”
“虎皮總要扯,今天好像也有些亂。”他說著,捕捉痕跡的往四處看看,果然有人經曆過壯丁風波,很多路人都下意識的躲遠點走。
黎嘉駿點點頭,忽然想起:“哎呀!我買了不少吃的!落在太子樓了!”
“這都能忘?你怎麽了?”他沒等回答,就道,“你歇著,我去拿。”
“我也要去!”
“哎……你這一雙高跟鞋……罷了,來,可別扭了腳。”
兩人匆匆趕到太子樓拿了吃食,又匆匆往回趕,一路上黎嘉駿不停的左右張望,就盼著外公會不會回頭找她。
他是個念舊記恩的人,肯定會回來找的。
正想著,竟然真的在角落裏看到一個剃著板寸的腦袋,往這邊探頭探腦。
是外公!他手裏捏著帽子,腳邊放著那一大袋吃食,腋下竟然夾著那個人參盒子!
黎嘉駿一陣激動,她正要過去,卻見外公縮了一縮,有些畏懼的看著她身邊穿著軍裝的秦梓徽。
她呼的冷靜了下來。
“怎麽了?”見她老望著另一邊,秦梓徽問,“還發呆,快來不及了。”
“沒什麽。”她微笑,垂下的手朝著外公擺了擺,又推了推,做了個“去吧”動作,隨後挽上秦梓徽的手臂,“我們走吧。”
走了幾步,再回頭,那個角落已經沒有人了。
白牆青瓦,雕欄畫棟,還是那番繾綣的樣子。
了卻一樁大事,黎嘉駿心情輕鬆又興奮,一家三口收拾了東西,等到六點半,約好的小轎車過來接他們。
此時的杭州水道密集,杭州火車站就在貼沙河上,那也是杭州的護城河,離他們居住的地方不遠,很快便到了,見時間還早,三人寄好了行李,在小三兒的強烈要求下,登上到旁邊一條小河的橋上去玩,此時天色已經漸暗,行人來來去去行色匆匆,背貨的,推車的,拉人的,絡繹不絕。
三人也不嫌擠,爬上這小石橋,黎嘉駿抱著小三兒,教她認橋上的字:“清,永,橋。”
“清,永,橋……”小三兒跟著念了幾遍,一抬頭,忽然很激動,“媽咪,媽咪,船,船!”
黎嘉駿也望去,看見有一支船隊,正從遠處的另一座橋下列隊過來,船相互連接著,船夫在前後撐著竹篙,一下,又一下,在湖麵劃開金色的波紋,船夫以外的一些人,則在船頭燒飯,收衣服,或者也看著街邊的路人。
她看到了外公。
他的船在前麵,他換了汗衫,精瘦的雙臂舉著竹篙,正表情嚴肅的撐船,可當他望向船頭時,卻又會咧嘴笑起來,眼神溫柔。
她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看到船頭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正笑意滿麵的哄著。她的身邊的桌上,隻擺了一小盆的鹹菜,和兩碗黑黃的飯。
外婆穿著藏藍的薄衫,肩上有一大塊白色的補丁,赤著腳,她青絲滿頭,麵如銀盆,夕陽撫在她的臉上,和著金色的波光,笑意瀲灩而清爽。
她的孩子,艾珈的大舅舅雙腿不停蹬著,外婆把他放在甲板上,轉身給外公扔了一塊布巾,外公接過,擦了擦頭上的汗。
外婆坐下來,把亂爬的大舅抱在懷裏,拿起碗開始吃飯,她夾一根鹹菜,可以配好幾口飯,等路過永昌橋時,已經一碗見底了。
她放下碗,擦了擦嘴就往後,接過外公手裏的竹篙撐了起來,外公則幾步走到船頭,顧不上逗兒子,快速的塞起了飯,他更狠,吃了一口鹹菜,仰頭就一大碗飯下肚了,隨後小心的蓋上了菜碗,一邊嚼一邊往外婆走。
外婆似是斥責了兩句,他露出了一臉憨厚的笑,還是接過了竹篙。
那就是養大她的老人們。
那就是走過那個時代,養大她的老人們。
即使衣衫襤褸,居無定所,可他們往前看著,眼神柔和清澈,滿是蓬勃的朝氣。
她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那一葉扁舟無聲的劃過,寧靜的畫麵背後,霧氣翻騰,叫聲駁雜,沒一會兒,就好像泛起了濃重的黑暗和血光。
那時候每個人的笑容都帶著苦澀,哭聲都帶著疲倦,然後笑不出,哭不出,麻木的生存,等到曙光吹散了烏雲,絕望變成了希望。
他們的苦澀中沒了悲傷,疲倦中沒了絕望。
她甚至知道,即使鶴發雞皮,垂垂老矣,他們那根撐過了百年黑暗的脊梁,依然鋼直如鐵,頂天立地。
這就是他們的一生。
黎嘉駿,公元一九一六年生人,逝於一九九零年。
同年,艾珈出生,二零一四年無故昏迷,醒於二零一六年。
山河猶在,青史不改。
閱盡生死,百年家書。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