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明明白白誰的心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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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勉一直把阿  一拖回品雪軒的花廳,見到晚霞便問:

    “侯爺呢?”

    “剛才不是出去了?  現在也沒有回來啊。”晚霞發現景勉臉色不對,又見阿一被拽著狼狽的模樣,不由問道:

    “十八姬,  發生什麽事了?”

    阿一抬眼無聲的著景勉,他冷冷的與她對視放開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

    “請十八姬用膳。”

    景勉不由分說地把她拉到桌前坐下,往她手裏塞筷子,道:“吃吃看。”

    她疑惑地夾了麵前一盤金黃湯汁中浸著的雪白的丸子放入口中,一陣清新而樸實無華的香氣纏繞齒頰之間。

    身後的景勉解說道:“金湯山藥丸,粟米熬汁,山藥打成丸子,香甜可口,凝神靜氣還有碧綠布袋羅漢,石榴汁底,裏麵包裹黃耳蘆筍等,那捆住布袋口的肉絲是用蛋白皮做的而那天家美人和紅燒雪蓮子更是以前沒有過的菜式。十六姬家傳的食譜,宮中禦廚楚養源的手筆,我們侯爺為了這一頓素宴耗費了多少心思你可知道”

    味道是很好,新鮮豐富,她從未想過原來素菜會有這麽多的煮法。

    她的筷子頓了頓,說:“其實他不必如此煞費苦心,阿一這樣的人不懂品菜,不過是牛嚼牡丹,浪費了。”

    “浪費與否那是侯爺的事,景勉不予置評,景勉隻是不希望見到侯爺一番心血盡付東流。十八姬好好用膳適才無禮,還請見諒。”景勉語帶諷刺,麵無表情地躬身就要退下,阿一嚼著口中的素食,隻覺得淡而無味,如鯁在喉。

    “景勉,你對我有看法”

    “景勉不敢。”景勉站直了身子,回道:“十八姬沒有死,侯爺像是撿回了半條人命,卻也變了個人似的:要留住一個人辦法何其之多,偏生要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十天半月沒好好用過一頓膳食,卻忙著張羅別人不甚領情的素宴。景勉隻是對侯爺這種自找虐的做法無法理解。”

    景勉離開後,阿一怔怔的看著麵前一桌琳琅精美的素菜,晚霞走過來輕聲說:

    “十八姬,菜都涼了,要拿去熱一熱嗎”

    阿一搖搖頭,問:“他呢,他吃過了嗎”

    “你問的是侯爺嗎沒有,剛上好菜他就和景勉出去了,說要到三鬆院找你回來。”

    “他去了三鬆院”看著晚霞篤定地點了點頭,阿一瞪大了眼睛,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那麽說,他聽到了,聽到了自己說的那句話了

    “十八姬,侯爺他對你真的很好。今天中午他帶著十六姬試菜試得可仔細了。”

    原來,他一聲不吭拉走十六姬隻是為了試菜阿一想笑,心裏卻有些酸澀。

    “還有,侯爺他今天的藥,一碗都沒有喝過他讓我把藥倒掉將空碗拿去給鬱離看”

    阿一走出品雪軒,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氣,力圖把心底那股負疚感壓下。她想著景淵會不會流連在十六姬那裏,於是走著走著不覺便走到了三鬆院對麵十六姬的鳳棲館門口。夜色昏暗,裏麵燈火灼灼,她忽然想起自己沒有任何立場來尋景淵回品雪軒,貿然進去恐怕也隻是受盡景淵無聲的譏誚。她訕訕然地往回走,經過三鬆院院門時忽然聽得院內叢竹處傳來說話聲,聲音清脆悅耳,她愣了下,竟是十六姬的聲音。

    “你不是很忙嗎?忙著陪侯爺去天音坊聽小曲,聽說那裏有個清倌人叫妙齡的,嗓子好得很”語氣酸酸的,不像她一貫的清高淡然。

    “是唱得不錯,”沈默喧帶著笑意的溫和的聲音響起,“明日帶你去聽一曲?”

    “沈默喧!”十六姬生氣了。

    “好了,婥婥,你明知道的,我不過是作陪,”他的話語婉轉柔和,溫聲道:“你不喜歡我去,我不去便是。”

    十六姬叫孟君眉,阿一是知道的,可這“婥婥”聞所未聞。她屏住呼吸,順著微弱的光影從鏤花的隔窗望進去,隻見十六姬欲語還羞地低頭含笑,沈默喧拉著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她便笑著捶了他一下,他趁勢把十六姬摟進懷裏。

    從未見過沈默喧臉上會有這麽甜蜜溫柔的微笑。

    阿一整個人都呆住了,冰冷的感覺驟然遍布全身。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到的是,景淵要是知道的,會有多難過

    她艱難地挪動腳步,走到品雪軒與三鬆院交界的小徑處,坐在涼涼的石凳上,一旁樹上掛著的宮燈投射出昏暗的光,她抱膝而坐的身影綽綽一團模糊不堪。

    她等了一刻鍾還是半個時辰,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天上的淡月早已躲到雲層裏麵去了。夜風仍有餘寒,阿一抱緊了自己快要麻痹掉的雙膝,又困又累,眼皮不聽話地垂了下來,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輕聲唱著小調來讓自己不要昏昏欲睡。

    可是最終敵不過瞌睡蟲的進攻,她身子一歪靠著石桌便要睡過去。

    明亮的燈籠映著一雙繡銀線皂靴停在她身前,淩錚剛想開口叫人,被景淵一個眼色止住。他俯身看著她,聽到她清淺均勻的呼吸,伸手捏捏她的臉問:

    “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側開臉,閉著眼睛迷糊地說道:“等人。”

    “你等誰”

    阿一惺忪地揉著眼睛,景淵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終於不再模糊,她暗暗慶幸把人截住了,坐起身子顧左右而言他:“沒有等誰啊,剛才吃的太飽,這裏的風又涼爽,一坐下就睡著了。”

    “你是說,我剛才聽錯了”他盯著她,薄唇微抿。

    “嗯,侯爺應該是聽錯了。”

    景淵直起身子,幽深的桃花眼含霜帶雪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和淩錚大步向鳳棲館而去。

    阿一連忙追上去,著急地一手拉住他的衣袖,說:“你要去哪裏?”

    “你說呢?”

    “回品雪軒好不好?”她越發抓緊了他的袖子不放。

    景淵疑惑地看著她,又看看她緊抓的手,問:“究竟怎麽了?”

    “沒、沒什麽,”她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我想你了”

    景淵冷笑,“小尼姑,你騙鬼啊?!”說著一揮手想要掙脫,不料“嘶”的一聲整幅衣袖都被撕裂了,阿一驚訝地看著手中輕薄的絲綢雲錦,尷尬的無以複加,卻下意識地握住景淵的手,可憐兮兮地說:

    “你生氣了?”

    “你說呢?”景淵言語冷冰冰的,可手腕一翻便扣緊了阿一的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近一尺,盯著她不會掩飾謊言的雙眼。

    “我有話跟你說。”阿一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迎上他的視線,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去鳳棲館,最起碼,今晚不要。”

    景淵忽然笑了,桃花眼水汪汪的在她心頭蕩了蕩,她的心又不受控製地漏跳兩拍。

    就知道他是這樣,什麽時候高興,什麽時候發怒,完全沒半點征兆。

    阿一乖乖地被他牽著手回到品雪軒跟著他進了內室。春末夏初,景淵身上卻帶著冷峭的春寒,對淩錚低聲交代了幾句話淩錚便退下了。

    “你要跟我說什麽?”他問她。

    “呃,今晚的素食,很好吃謝謝”

    景淵一挑眉,“還有呢?”

    “還有對了,原來用小灶打火鍋也很好吃呢”

    “還有?”他耐住性子問。

    “還有原來馬吊也不是那麽難學,我學會了一點,可是不知怎的還會小相公”

    “小尼姑蘭一!”連名帶姓地叫,想來景淵已經在怒火邊緣了。

    “哦,今天忘記陪你用午膳和晚膳,對不起啦”她低頭認錯,態度極好。

    “說完了?!”景淵黑著一張臉,道:“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今日我為什麽生氣?”

    你今日不是生氣,是小氣好不好?沒錯,她騙了他說是到三鬆院找沈默喧其實是想躲開他,她也跟環兒說她再不敢喜歡他了說說而已,她真能做得到,心裏便不會為剛才那幕而感到難過了。

    可是他憑什麽要她解釋?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侯爺,我又不是你,怎麽知道你為什麽生氣?”她嘀咕道。

    景淵怒極反笑,笑意冷颼颼的,小尼姑膽量口才見長了啊,居然懂得反駁,懂得悶悶地打人一拳又不著痕跡。

    “子非魚?好,好得很,從哪裏學來的?”

    “看、看戲”阿一被他犀利的眼光刺了一刺,很聰明地撒了個小謊,避開了沈默喧這個名字。景淵右手抓起她的手用力貼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的心髒跳動是如此的明顯有力,阿一臉上發熱,想要掙開他卻按得更緊,他自嘲道:

    “子非魚,所以你不知道我這裏也會痛,是理所當然的,對嗎?”

    說罷他放開阿一的手,阿一垂下頭,絞著手指,低垂眼簾掩飾住那一抹淒涼的表情。

    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敢,不敢再相信了。

    晚霞走進來捧過疊得整整齊齊的替換衣袍交給阿一,拉開三疊屏風就去讓下人備好熱水好讓景淵沐浴。景淵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阿一,不慌不忙地坐下,拉起左手衣袖,一圈一圈地解開手掌上的繃帶,阿一忍不住說道:

    “侯爺的手好了麽”

    “有勞關心,沒好。”

    “侯爺拆掉紗布,不大好吧會沾到水的”她低聲說道。

    景淵置若罔聞,站起來用左手去解腰間的玉帶,然而手指僵硬打不開扣子,不由得帶著絲薄怒,朝外麵叫了一聲:“晚霞,讓景勉來一趟”

    “我來吧。”阿一見狀忍不住放下手中衣服,走過去給他解開玉帶,景淵不自然地別開臉,但是順從地張開雙臂,讓阿一幫他把錦袍脫下。阿一的手頓了頓,接著還是伸手去解他中衣的衣結,然後是裏衣。景淵一手按住她,垂下頭盯著她的眼睛,說道:

    “夠了。不是不喜別人勉強你麽,怎麽今夜反倒自己勉強自己了”

    阿一的手一僵,心鈍鈍的痛了一下。景淵冷笑一聲放開她,不顧手上的傷痕用力扯開裏衣衣結,轉身走到屏風後的浴桶中洗浴,水聲響起,阿一硬著頭皮走近屏風,對他說:

    “景神醫說了,傷口不能沾水。”

    回答她的依舊隻有水聲。水聲刺耳,她可以想象他身上傷口剛長出來的皮肉被熱水浸泡過後潰爛的情景,她咬咬牙,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景淵著上身,坐在浴桶中,黑發沾著水珠貼在後背,明亮的宮燈下映著白皙的皮膚,對比是如此的強烈。背心的傷愈合成拇指般大小的傷口,正是那日阿一跳牆他當了人肉墊子硌下的傷,右手手臂的紗布還未解下,手擱在浴桶邊沿。聽見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阿一,冷冷問道:

    “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我會出去。”她壯起膽子看著他,盡管浴桶裏的水隻到他的腰間,但是秀色可餐,霧氣蒸騰之中,那張魅惑眾生的臉,修長白皙的頸項,繃緊的肌理,還有水珠從發梢滴落,沿著下巴的完美弧線滴落到胸口,好象在對她招手她一樣。她努力遏製住心底的綺念,說:

    “我給你擦拭完身子就出去。”

    說著抓起一旁的巾布,蘸了水和皂子就要往他背上擦去,景淵深深吸了口氣正要開口罵人,阿一的手冰涼冰涼的攏起他的黑發繞到胸前,手指擦到他的肩那種陌生的觸感讓他無端地顫栗一瞬,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忽然忘記了該怎麽說了。這可惡的小尼姑,肯定是故意撩人的

    阿一貼近浴桶站在他身後,小心細致地給他擦洗著身子,一邊低聲問道:

    ”侯爺用過晚膳了麽“

    景淵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阿一繞開他後背的傷口,手卻停在景淵右肩上一道猙獰的傷疤上,那是一排四個偌大的齒印,皮膚已經新長出來,是種於別不同的粉色。她伸手用力按了按那齒印,問:

    “什麽時候受的傷”她清楚的記得,他的肩上從來沒有過一點疤痕。

    景淵冷冷道:“如果你要問為什麽,是不是不該問這個問題”

    “侯爺知道阿一一向愚笨。”阿一扭好熱熱的巾布給他擦幹身子。

    景淵認命地閉上眼睛頭向後仰靠在浴桶邊上,“小尼姑,什麽時候你能用心地來騙一騙我”

    一輩子很長,如果真有一輩子的時間,也不知道該有多深重的愛才可以在那樣漫長的時光中慢慢揮霍掉。更何況,她對他就連恨也不夠深

    阿一咬了咬唇,拿起幹淨的浴巾搭在他肩膀上,就退出了屏風之外。

    她撫著自己的心,匆匆走出內室到了品雪軒外的荷池中打濕了雙手,不住地拍著自己紅得快要淌血的臉,這樣一降溫,再加上晚風一吹,才稍稍平靜了一些。天曉得她剛才是怎樣故作鎮靜的,指尖仿佛還停留著皮膚溫熱潤濕的感覺,這時晚霞帶著景勉匆匆進來,景勉稍稍點頭示意就算是行了禮,直往內室而去。

    阿一叫住晚霞,讓她到廚房吩咐孫旺做一碗蓮子羹。

    景淵走出屏風時,阿一給他披上外袍,說:“吃碗蓮子羹再睡吧。”

    景淵看著她,目光平淡不起半點波瀾然而她卻忽然覺得心裏窒悶不已,以為他會拒絕,誰知他大大方方地坐下,左手拿起湯匙一口一口地吃起羹湯,道:

    “明日劉夫人就到府,從明日開始你再好好跟她學學規矩。”

    阿一心裏頓時一慌,這侯府裏她誰都不怕,惟獨怕管理內眷的劉夫人,她人的手段是一流的。當初在蘭陵阿一已經吃過苦頭,幸好劉夫人念在她是出家人被迫還俗,所以對她不怎麽苛求,讓她習慣了一般的規矩就放過她了。怎麽現在又要來訓練她?

    “我不要。”她囁嚅著說道,“劉夫人不是要在蘭陵替侯爺看家管理內院嗎?侯爺讓劉夫人來此,不怕很無辜地多戴幾頂綠帽?”

    “咣”的一聲,景淵手中湯匙扔到空碗中,“綠帽?多帶幾頂?你什麽意思?”

    阿一猛然一驚,連忙改口說:“沒、沒什麽意思,蘭陵那邊不用劉夫人照看了麽?”

    景淵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她慌亂的神色如數盡入眼中。

    “從今晚起,你住到品雪軒來。晚霞,去收拾一下十八姬的物什,送過來。”他吩咐道。

    阿一大窘,“那、那我睡哪裏?”

    “哪裏有你便睡哪裏。”

    “我”阿一的臉漲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我不習慣”

    “不是說我是嗎?再說,該看的地方都看了,不該摸的地方也摸了,又不是第一次同共寢,除非,你自己想入非非心懷不軌。”

    “我沒有!”不假思索地回答,快得不用思考,明擺著就是心虛。

    “那好,”景淵站起來張開雙臂,“寬衣。”

    這,本來阿一躺在沁涼的紫檀木大上身體僵直有如挺屍,本來和景淵之間隔得極開楚河漢界兩不侵犯,本來也不知道誰先去扯誰身上的錦被,誰先伸手去推開誰反被拉入懷中,薄荷氣息淡淡地飄入阿一鼻端,隻覺得無端的熟悉與安心,夢裏又回到了那個清風綽約的涼夜,火樹銀花漸近闌珊,他奪過她手中的糖人,把桂花糕往她嘴裏塞去,幽深湛亮的桃花眼帶著脈脈笑意

    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走在空寂的青石板大街上,她看向路的盡頭,那裏有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有扇幽深院門,她多想這條路的盡頭他和她永遠都走不到

    景淵把懷裏的人抱得緊了緊,那幾不可聞的抽泣聲聲聲落在心頭,伸手撫過她的臉龐,緊閉的眼簾下盡是涼涼的淚水。

    “我知道,我欠你許多解釋,”他低低的歎息,在她唇上烙下一吻,“什麽時候你願意聽,不再逃避,我會一一對你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