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該來的始終要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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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幾天,阿  一都不時地想起那天在竹排上那個清如水的親吻。

    很平淡,卻很溫暖。

    好像自己夢裏一直偷  偷地塑造著的那個不霸道不專橫的景淵忽然跳了出來,真誠和憐愛地看著她,親近她,吻她。

    可是她又有  些迷糊了,景淵如果喜歡她,那他和死去的傅明遠她甩甩頭,不想去回憶,當初他曾經那麽絕情地在樓船上要傅明遠把她殺掉滅口

    那樣的回憶,仍讓她胸口發悶生痛。

    景淵對她一如既往,沒有變得特別好,也沒有比之前差,依舊每天等她睡著後才回品雪軒,第二天一早她醒來時枕邊總是空空如也的,要不是衣襟袖口無處不是景淵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提醒她,她真不知道他是否曾經回來過。

    她慢慢習慣醒來後惺忪地抱過自己親手做的那個方枕,上麵有著他獨一無二的氣息。

    偷偷地,抱著它,好像抱著那看不透的男人,然後愜意地閉上眼睛,入寐。

    劉夫人是越發的嚴厲了,那本女誡她幾乎翻爛了也沒能背下來,劉夫人罰她抄她更是抄不好。小腿上的藤條印痕辣辣地痛,卻還要練習那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宮禮。日暮時分荷湘館庭院中寂寥無人,隻有她一個餓著肚子,黑發隻紮成一根粗辮子頭上頂著一小盆清水,目不斜視地看著那本女誡,口中像念經一樣念念有詞: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肚子不合時宜地嘰咕一聲響動,她的腰一下子沒撐住閃了閃,頭上的水盆“砰”的一聲掉在地上,打濕了她的衣裙,還有那本女誡,字跡頓時模糊一片。

    阿一愣愣地盯住手中的書短短一瞬,隨即再也忍不住發泄般用力把書擲在地上,想要站起身子來再往那上麵狠狠地踩上幾腳,可是跪太久了腿腳發麻一不小心整個人又跌坐在地上。劉夫人早讓丫鬟們退下,不讓人影響阿一更不讓人見著她下跪的模樣笑話她,周圍靜寂有如死水。阿一揉著又酸又軟的小腿,聞著不知哪裏飄來的飯菜香,心中著實委屈極了,咬著唇還是忍不住眼眶發紅,她用力地擦著眼淚,一邊哽咽著罵道:

    “笨阿一,蠢阿一,你一定要背這鬼東西麽?一定要聽景淵的話麽?你做錯了什麽要被這樣懲罰還乖乖地接受著?你真是沒用”

    暮色降臨,庭院中的樹木漸漸沉入暗影之中,阿一止住哭聲,擦幹眼淚,深深地吸了口氣,彎著腰撿回那本破書和小水盆,忽然斜裏伸來一隻白皙的手輕易奪過,她愕然地抬頭,一身月白錦袍深抿著唇的景淵二話不說就把水盆和書遠遠地扔了出去,然後俯身看著她,一言不發地伸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手一攬把她整個兒攔腰抱起,大步走出荷湘館。

    劉夫人匆匆趕來,景淵緊繃著臉,周遭空氣似是有了無形的壓力,垂首下跪行禮的劉夫人說道:

    “侯爺,十八姬她的訓練還未完成”

    他腳步一頓,懷裏的阿一下意識地抱緊了他,頭往他懷裏埋得更深,像隻受驚的小貓。

    “不練了。”語氣淡淡的,“夫人辛苦了,有什麽事本侯會擔著。”

    回到品雪軒,看著阿一明明餓得受不住了可還是很斯文端莊地慢吞吞一口一口吃著飯,景淵的心忽然有點堵得慌,他忽然有些懷念那個餓瘋了便會狼吞虎咽饑不擇食的狼狽女子。如果她自此以後真的規矩端莊得像建業那些養在深閨動作表情都一個樣的婦人,自己豈非犯了天底下最大的錯誤?

    他不禁隱隱有些後悔,更多的是心疼。

    尤其是她沐浴後他終於見到她那紅腫的小腿時。

    讓她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他一邊給她塗藥膏一邊說:

    “阿一,明日我要把你送到掖庭,三日。”

    一直沒看他一眼的阿一這時慢慢地開口問道:“掖庭?什麽地方?”

    “本來是皇宮裏關押罪婦和犯錯宮女的地方,”他看見阿一的臉一瞬間失了血色,不由得握過她的手,道:“已歿的皇太後有感於那個地方怨氣太重刑罰過於嚴苛,早已下令取締,把它變成皇家對朝廷一品命婦或是貴族主母關於皇宮禮儀的培訓和評審場所。你放心,沒有你所想的那麽可怕”

    “我犯了什麽錯?”阿一抬起頭看著他,眼眶微紅,眼神委屈萬分,“如果我犯了什麽錯,你可以提醒我,要不把我趕出府也行,反正是你蠻橫地把我帶回來的。以前府中的姬妾犯了什麽不敬的罪,也沒見你把她們送到劉夫人那裏”

    “你沒犯錯。”景淵難得一見的好脾氣,解釋道:“掖庭要看的,就是劉夫人調教你的那些。就三日,三日後是陳貴妃剛產下的小皇子的百日宴,宴會一結束,我就把你接回府,以後我們都不要什麽宮禮什麽規矩什麽女誡,好不好?”

    “真的?”阿一咬咬唇,似乎不敢置信。

    “當然是真的。”景淵攬過她的肩,揉著她的黑發,輕輕地把她的頭按到自己的胸口,說:“這三日,你什麽都得忍著,就當作是為了我,可好?”

    景淵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好像是安慰,好像是祈求,更多的像是叮囑。

    心好像被揉得酸酸痛痛。她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問:

    “我想我師父,想阿雲了。從什麽掖庭回來後我要見她們。”

    景淵有些懊惱,這小尼姑,心裏隻有她的尼姑師父和師妹。

    “好。”

    “我也想阿惟了。她也在建業嗎?你帶我去見她好不好?”

    “好。”

    可是阿一往下的一句話差點沒把他氣得跳起來。

    “明日讓沈總管送我去掖庭可以嗎?”這件事她一直牽掛著,苦於沒有機會問明白沈默喧。她不相信沈默喧會這樣背叛景淵,可是又何以解釋她所看到的一切?

    景淵的臉黑得堪比鍋底,冷冷的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小尼姑,看來真是不能對你仁慈半分的。”說罷絲毫不客氣地把她推到在床絲被一揚給她蓋了個嚴嚴密密的,阿一努力地鑽出頭來怯怯的對他說:

    “打個比方哈假如,我隻是說假如你一直習慣帶在身邊的一樣東西有人在不知不覺間偷偷拿去用了,然後你不知情,你總還以為那樣東西是你。可是忽然有一天你終於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你會難受麽?”

    “難受?”景淵嗤之以鼻,“為什麽要難受?先把偷東西的賊抓住砍掉一雙手再說!哪裏來的那麽多假設?”

    阿一打了個寒噤,想起當初剛到侯府見到十八姬與宋平原死去那一幕,仍心有餘悸。當下不敢再說什麽,側身背對著景淵,悶悶地拉過被子不吭聲,良久了才說一句:

    “明天你還是不要送我了,讓別人送,好不好?”

    “為什麽?”景淵拉過被子,躺下,也背對著阿一。

    “要是我哭紅了眼睛,腫的像豬蹄一樣,會不會讓掖庭的人見了笑話,丟了侯府的臉?”

    景淵本來心頭有氣,可是聽她這樣一說,又像被無形的手揉得心裏酸酸軟軟,一時間柔腸百結,轉過身去從背後抱著她,在她耳邊說道:

    “舍不得我?”

    “不是。”阿一硬邦邦地回答。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戲文裏那悲苦啼哭的女角兒長亭送別時說“淚漣漣送郎君,不如不送”這麽一句,男角兒回答的是“悲戚戚別嬌娥,不如不走”,結果景淵沒有對上戲。

    但是阿一的回答也算妙絕,要是她答“是”,景淵會馬上作出正確判斷這阿一根本就是在繞著圈子要沈默喧送她去,因為這小尼姑很爽快地對他“真情告白”時一般都是為了掩飾或是欺騙。

    而她恰好否認了,於是他恰好相信了。

    抱著她的手臂又緊了緊,初夏時節,身上的中衣是工料極好的莨綢,很薄而且貼身,景淵的手有意無意地拂過她的頸項她的鎖骨,輕輕地向下遊移,惹得她無端的一陣顫栗,偏生此時他的呼吸熱熱地噴在她的耳後,淡淡的薄荷味混著男性麝陽的氣息若有似無地包圍著她,還有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她的心不由得有如鹿撞,一手按住景淵的手道:

    “我、我要睡了。”

    “你,確定要這樣睡?”景淵輕笑,她按住他的手,恰恰在她玲瓏浮凸的胸口,“我自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你原來也不介意。”

    阿一全身血液倒流,窘得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恨恨不已地推開他的手,埋頭就睡。

    景淵笑得胸膛一陣顫動,摟緊了她纖細的腰肢,嗅著她的發香,在她耳邊道:

    “阿一,做我景淵的妻,可願意?”

    阿一倦極累極,意識迷迷糊糊也沒聽清楚這句話,隻道景淵要她做什麽事情,於是嗯了一聲便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景淵果然沒有送阿一到掖庭,陪同阿一上馬車的是沈默喧。

    如願以償,偏生心裏像丟了什麽一樣,空空落落。

    沈默喧見阿一臉色有點不對,關切地問道:“阿一,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早點吃得太急了?”

    阿一搖搖頭,掀開車簾子往外看,蘭陵侯府隨著馬車的轆轆聲漸漸消失,她這才放下簾子,悶悶不語。沈默喧見狀笑了笑,道:

    “侯爺今天一早便去上朝,無法送你,所以讓我隨行。”

    阿一不自然地笑了笑,想起那件事,遲疑著問:“沈大哥,你是什麽時候到侯府來的?”

    “你問的是我到侯府多少年了嗎?我是建業人,我的母親生下我後不久就因病去世了,父親是一落魄書生,貧病交加,不過寫得一手好字,在市集幫人寫家書聊以為生。後來侯爺的父親無意中因著這手字與我父親相識,接濟了我家多年,父親也因此活多了十多年。他死前叮囑我要到駙馬府報恩,於是我葬了父親後,收拾了個小包袱就打算到駙馬府賣身。可是一到駙馬府,才知道原來景駙馬半年前已經意外離世了。那時,我剛好十二歲。”

    “後來呢?”

    “我離開了建業一段時間,可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我還是進了駙馬府。”想起往事,他不由得笑了一笑,“你可知道我是如何進的府?十八歲那年回到建業,我是被當時的公子淵,建業臭名昭著的紈絝風流子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搶進府中的。”

    阿一驚訝,更多的是氣憤,“他怎麽能這樣!沈大哥,他欺負你了是嗎?”

    沈默喧好笑地搖頭,“沒有,我把自己包袱裏的書取出來給他看,他看完後眼圈的都紅了。那是他父親作過批注的一本通史,他認得上麵的字跡。那一年他十五歲,算到如今有十年多了。”

    “哦,原來是這樣。”阿一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地問:“那沈大哥,你會不會會不會搶景淵喜歡的東西?”

    沈默喧愕然了一下,隨即笑著道:“應該不會。我和他,從不會爭搶什麽,而且也沒什麽好爭搶的。阿一你究竟在擔心什麽?腦子裏那麽多杞人憂天的問題。”

    “沈大哥,你為什麽還不成親?”阿一鼓起勇氣說:“等我從掖庭回來,我跟景淵說讓他給你找一門好親事好不好?”

    沈默喧嘴角的笑容漸漸斂去,“阿一,這件事情無須放在心上,更不用驚動侯爺,我自己自有打算。”

    “沈大哥,”阿一定睛看著他,“要是你把我當妹妹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沈默喧皺眉看著阿一心事重重的樣子,道:“那好吧,你問。”

    “你有心上人了?”

    他點頭默認。

    “絕不能離開她?”

    “是的。”

    馬車這時候停了,車夫喝停了馬匹,掖庭的小宦令恭敬地在車外請他們下車,沈默喧掀開車簾領著阿一下車,走向一位白麵無須手執拂塵的宦官,阿一走入掖庭那扇高大厚重的紅門之前,回過頭來,對宦官小聲說了句什麽就匆匆向他走來,在他麵前站定,望著他說:

    “在景淵發現之前,帶她走吧。”

    沈默喧一臉的驚訝,正想說什麽,她卻已經轉身大步走入了掖庭的宮門。宮門緩緩合上,再也見不到那抹蔥綠的身影了。沈默喧一臉的驚訝,正想說什麽,她卻已經轉身大步走入了掖庭的宮門。宮門緩緩合上,再也見不到那抹蔥綠的身影了。剛一回到侯府,入得三鬆院,便看見景淵正坐在帳房中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看著賬本,他的小廝立在一旁臉色白白的連口大氣都不敢喘。

    景淵一見沈默喧,便放下手中賬本道:“人可穩妥送到?”

    “入了掖庭宮門,靳公公親自接的人。”

    “靳喜東還是懂看點臉色的人”他略略沉吟,沈默喧示意小廝退下,然後一掀衣袍大大方方地在景淵對麵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笑道:

    “你故意不去送她,可是為何?”

    景淵冷哼一聲,“她說她想讓你送。”

    “你可知道她為何要讓我送?”

    景淵挑挑眉,不置可否。沈默喧繼續道:

    “她知道了,我和君眉的事。”

    “然後呢?”

    “一開始,說要你給我做主說一門親事後來勸我帶人私奔,在你知道之前。”

    景淵的心情忽地變得惡劣起來,煩躁地站起來大步走出去,沈默喧淡淡地喊了他一聲:

    “阿淵”

    他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說道:“沈默喧,我也會心胸狹窄,我也會有連兄弟都想揍上一頓的時候,今天你別來惹我!”

    沒過片刻,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景勉在後麵策馬直追景淵,兩騎一前一後絕塵而去,不久四周便回複了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