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傷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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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黃昏,安  陽淮河尚未結冰,紛紛揚揚的飄雪湮沒了落葉的痕跡,四處是覆雪,斑駁、沉寂。岸邊的遊船安靜地停靠著,一簾暗黃竹簾遮去風霜雨雪的聲音,獨獨掩不住那人的腳步聲,如此的熟悉,帶著某種記憶慢慢向她走來。

    船艙內,阿惟坐在小  幾旁,望著簾外頓住的腳步,站起身來緩緩開口道:

    “桓郎,既  然來了又何苦猶豫,你是不想見我還是不敢見我?”

    竹簾被指骨分明的手挑開,顧桓彎身進來走到她麵前站定,一年來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溫文有如潤玉,瀟湘有如修竹,阿惟難以掩飾心底的激動,眼圈微紅,笑著說:

    “你過得可好?”然後拉著他的袖子上下打量他一眼,“幸好,沒怎麽變瘦。文安呢,他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你怎麽來了?”他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手,坐在她對麵的軟墊上,阿惟一愣,也坐下來,解釋道:

    “你說過讓我等一年的總不見你回來,心中掛念得很”見他臉上神色表情淡如清水,阿惟的心一沉,本想說是阿逵告訴她在安陽見過他,病入膏肓沉屙不起無法回建業,她當時一下子就懵了,也來不及去想多一步便收拾了包袱偷偷離開上官府趕往安陽。

    “回去吧。”他的目光望向那竹簾,“我已經安排好人護送你,我在此處過得還好,不必牽掛。”

    阿惟隻覺得手足發冷,不會的,她對自己說,一定有什麽地方出了事,顧桓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她艱難地挪動腳步半跪在他麵前盯著他,雙手抓住他的衣袖,顫抖著聲音說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到建業來做什麽?你說過一年後便會回來讓我等你,桓郎,我等了,你卻是給了這樣的一個答案給我!究竟我有什麽地方做錯了,你說,我會去改,隻要你肯跟我回去你不喜歡建業,那我們就回蘭陵”

    他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發紅的眼眶,在眼框中打轉的淚水,皺了皺眉道:

    “我不是不喜歡建業或蘭陵,我隻是,不喜歡你了。”

    阿惟一瞬間僵了身子,嘴唇失去了雪色,慘白一片,她盯著顧桓,淚水從眼角滑落,一字一句道:

    “因為你要娶東晉朝的公主了,是嗎?”

    顧桓別過臉去不看她,令人難堪的沉默氣氛蔓延開來。阿惟縮回自己的雙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深深吸了一口氣,道:

    “顧桓,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要娶公主了,不要我了,是嗎?”

    他抬眼看她梨花帶雨的臉龐,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來:“是的。”

    “可有隱情或苦衷?”她迎上他的視線,傷心怨憤地看著他。

    “沒有。”他幹脆,直截了當,不給她留半點思量,說完他站起來,低聲道:

    “你不要多想,我已經讓人備好車駕,你安心回建業。我負了你欠了你的,你好生記著,來日再向我討回。”

    說著向前走了兩步,手才剛觸到竹簾,便聽到她冰寒如雪的聲音響起:

    “沒有來日,顧桓,我和你今日把話說清楚了,來日便不會再糾纏於你。”

    他的手攥住竹簾幾不可察地一顫,笑道:“如此便是最好。”

    顧桓沒有任何留戀地走了,她不知道自己怔愣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麽樣走出遊船的,渾身半點氣力都沒有,虛脫一般,從建業一路來到安陽,沒有一個晚上是睡得安穩的,總想著他究竟病成什麽樣子了,卻不想得到這樣一個結果。顧桓早已離開,她獨自一人走在腳踝深淺的雪地裏,身上的暖熱一點一點地流失,她不住地回想顧桓臨走那日對她說的話

    他說阿惟你要記住,就算我負盡天下人,也獨獨不會負你

    他說你此時選擇了信我,那麽,你就要信我一輩子

    他說阿惟我不會讓你等太久,你等我

    麵前不知何時停住一輛馬車,駕車的漢子跳下車來攔在她麵前說是奉命送她回去建業,她淒然一笑,道:

    “你轉告顧桓,要斷,便斷得幹幹淨淨。我是去是留,早已與他無關。”說著徑自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那漢子追上去還要說些什麽,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

    “她說她不要上車,這意思難道你聽不明白”

    阿一一聽這聲音頓時身形一僵,然後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向前走,沒想被雪下的枯枝絆了一下,整個人摔倒在雪地裏,然而她咬著牙用盡全力地爬了起來,又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但是終究還是避不開,那一身藍色錦緞長袍還是攔在她身前。她抬眼看他,麵前的人發束金冠,濃眉之下黑眸深邃,清澈的眼波中情緒複雜,她幾乎以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思念、憐惜還有心痛,可是下一瞬便再也見不到什麽了。

    “阿惟”他剛想說句什麽,便被她打斷了:

    “葉少東家,許久不見了。”她的唇冷得發紫,而臉色白得像雪一般,偏偏還要對他禮貌而疏離地一笑,這笑容仿佛尖刺一般讓他眼睛發痛,但是伸出去想牽她的手硬生生地頓住。

    他苦笑,對自己說:楊昭,這便是你該受的懲罰啊

    “阿惟還有事,就此別過。”她艱難而苦澀地說,邁出腳步便要離去,不想腳下一軟又跌坐在雪地之中,楊昭連忙去扶她,卻被她用力掙開了手,她冷冷的說:

    “我不要你管”

    “起來”他皺著眉去拉她的手,她的手涼的像塊冰,“你再這樣的話會凍壞手腳。”

    她站起來,木然地看他一眼,道:“葉少東家請自重,阿惟會自己走回去,凍壞了手腳也不會遷怒旁人。”

    “旁人”楊昭眼中怒氣積聚,不管不顧地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入懷中,捏起她的下巴逼她正視自己,一字一句道:

    “上官惟,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究竟是誰”

    她盯著他,抿唇不語,隻管用力地掙紮。可哪裏掙得開,楊昭雙手抓著她的肩,銳利的目光似乎想要看進她的心裏:

    “你明知道的,那個葉孤嵐根本已經不存在於這世上了,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

    “楊昭,我的昭哥哥,”阿惟望著他淒然一笑,怔怔然落下淚來,伸手拍拍自己的心窩處,“他死了,早就死了,留在我這裏的,隻有被你親手燒成灰燼的回憶。你還能以為你是誰呢”

    楊昭整個人被這番話釘在原地,他臉色發白地看著她拂開他的手轉身離去,一步,兩步,三步他的心忽然被一種莫名的悲愴充斥,身邊的葉誠小聲地喊了他一聲:

    “主上,需要派人跟上嗎”

    話音剛落,前方不遠處的阿惟身子晃了晃,倒在雪地裏,一動不動。楊昭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去抱起她,隻見她兩眼緊閉臉色雪白如紙昏死過去,他的心頓時一慌,吼道:

    “葉誠,把馬車趕過來,快”

    馬車瘋了一般往孝親王府趕去,甚至連進入側門時連停都沒有停一下,直接就到了楊昭所住的水石山房前停下。楊昭把人抱進去,接著整個山房便亂成一團,來診症的大夫,送熱水的仆人,送吃食的丫鬟,還有來回搬碳盆的老媽子。

    全身用熱水擦過後,阿惟的手腳不那麽冰了,反而額頭燙的要緊,雙目緊閉兩頰潮紅,一時是低低的哭泣,一時又是抓著楊昭的手驚慌害怕地喊道:

    “爹爹不要打阿惟,阿惟知錯了,很痛,很痛啊”淚水順著眼角淌下,任由楊昭如何耐心呼喚,她就是醒不過來。

    好不容易平靜了一些,他剛想把她的手放下去拿水來喂她,她卻忽然說道:

    “桓郞,榴花開了,你什麽時候回來摘石榴與我吃”他隻覺得心底一陣窒悶,又聽她帶著哭腔說道:

    “你為什麽騙我我等了你許久,你卻不要我了,為什麽,為什麽”

    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猛地甩開她的手站了起來,她的囈語還在繼續:

    “你們都一樣一定是我不夠好,一定是所以我的昭哥哥走了,不要我了”

    “昭哥哥,你別走榴花開了,阿惟搬凳子摘給你看好不好”

    楊昭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一顆心驟冷驟熱就在這斷斷的片刻嚐盡了百般滋味,他回身坐在床沿抱起阿惟手指撫過她消瘦的臉龐,啞著聲音道:

    “寶寶,你昭哥哥的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這次好不容易到了我身邊,要我再放手很難,知道嗎”隨後揚聲喚葉誠:

    “馬上進宮給我請楚源來”

    匆匆趕來的楚源把著她的脈沉吟半晌,然後起身對楊昭道:

    “王爺,上官姑娘連日勞累,風寒拖了太久,所以這次發熱才來得如此凶猛另外她心中鬱結重重,故夢魘之症不止,若是天亮還不能醒來,高熱不退,恐有癔症複發之虞。”

    楚源走後,煎好藥讓意識不清的阿惟好不容易喝下半碗,她才斷斷續續地少了囈語,睡得安寧一些。楊昭走出內室,問葉誠道:

    “顧桓回來了麽”

    “稟主上,顧桓剛回來,是明瀾公主親自送他回來的,想必如今在一茗軒小憩。”

    楊昭負手信步走出水石山房,葉誠正要跟上,卻被楊昭喝止道:“守著山房,一隻蒼蠅都不許放進去。”

    葉誠躬身領命,他心裏明白的很,他的主子要防的便是住在采薇閣的那位。孝親王府裏越是得寵的女人越容易死於非命,可楊昭從來沒說什麽,這一回還未成事實便如此緊張,可見這女子真的非同一般。

    一茗軒裏顧桓正在悠悠然地喝著茶,文安在一旁給他的手爐加炭火,見楊昭進來連忙起身行禮,顧桓放下茶杯微微點頭,笑問:

    “王爺來的正好,我一茗軒中的名茶甚多,不若與顧桓坐下細細一品”

    “你倒是有閑情逸致,”楊昭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道:“你跟本王來安陽,算來一年半了。要是當初沒有你的謀劃,趁著皇帝出獵,放出事先捕獲受過暗傷的老虎,本王也不可能順利地回宮,受封孝親王。你還替本王出謀劃策,讓本王借著受賄案逐步肅清了吏部和戶部中誠親王的人,如今方能在朝堂上有所依恃,顧桓,你是可當大任之才。”

    “隻可惜,有句俗話叫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王爺讚賞顧桓是真,忌憚顧桓也是真。”他放下茶盞,目光清亮地看著他,“顧桓若是堅持要回西晉朝,不能為王爺所用,焉能留之王爺,顧桓說得可對”

    楊昭笑,輕歎一聲道:“顧桓,你可算是本王生平難得的知己。所以,你為求保命,又不想留在本王身邊,不得不出下策來求娶本王皇妹”

    “自古伴君如伴虎,顧桓所應承王爺的事,如今隻差一件,等這事完了,王爺登上大寶之位,還望看在明瀾公主的份上,放顧桓西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