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遠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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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鹿鳴書院。

    冉翁高坐堂上,笑吟吟的講道:“十年前,我初遇林老時,他還是內閣輔臣。那時我問他,今後當如何為官治國,你們猜他是怎麽回答我的?”

    滿堂的學子們都興致盎然的看著他,期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冉翁捋著胡須道:“他回答我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哈哈哈,就是衝著這兩句話,我和林老成了朋友,知己,一路相交,才會有今天的鹿鳴書院。你們在坐的,有沒有人不清楚這兩句話的出處和含義?”

    華霜坐在蕭念的塌幾之旁,用餘光環顧四周,發現還真有三四個人站起了身,拱手對冉翁道:“回先生,學生不知,不解!”

    冉翁點頭,示意他們坐下。忽然看到了坐在最靠後的蕭念和華霜。

    此時的蕭念穿了一身月白色儒袍,他端坐在那裏,一身清貴飄逸之餘,還有書香縈繞,怎麽看,怎麽像謫世仙君一般不染纖塵。

    而男裝的華霜穿了一件冰藍色的袍子,雪白色的領口更是將她襯得冰肌玉膚,皓齒明眸。

    冉翁忽然興起,很想看自己新收的徒弟如何表現:“蕭念,你來把我剛剛那兩句話的出處背誦一遍。哦,對了,你會背誦吧?”

    蕭念站起身,恭敬的行禮,隨後他背脊挺直,負手而立,

    與此同時,如清泉一般的聲線傾斜而下,仿若來自遙遠的天際。

    “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桀鷖兮,溘埃風餘上征。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餘馬於鹹池兮,總餘轡乎扶桑。

    …….

    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儜。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冉翁含笑點了點頭,眼中的讚賞與欣慰令眾學子紛紛眼紅。

    “哼,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個瞎子罷了,會背兩句《離騷》有什麽了不起。就好像別人不會似得。”

    一句低語傳入了華霜耳中。

    華霜皺了皺眉,心中不悅。可是她分毫未顯,反而笑吟吟的看向冉翁。一雙璀璨的眸子瑩瑩有光,好似會說話一般,煞是靈動喜人。

    冉翁一對上華霜的目光,心便一動,溫和問道:“華霜想說什麽?盡管說來。”

    華霜未曾起身。隻是用孩童一般的語氣,很隨意的說道:“冉翁,旁邊這位很瘦很高的學子說,他也會背離騷,背的比我們公子要好很多呢。”

    那位很瘦很高的學子當即怒了,一雙細長的眼睛狠狠的瞪了華霜一眼。然後站起身,對冉翁施了一禮:“回先生,學生從未如此說過。您別聽這小廝亂嚼舌根。”

    冉翁的臉色沉了下來:“武略,你現在就把剛剛蕭念背誦的那一段《離騷》的釋義講出來。”

    華霜看了那瘦高個一眼,哦,原來這個人叫武略啊。

    武略的臉色漲紅。《離騷》他確實背誦過,大致的意思他也理解。可是讓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逐句釋義。他根本就做不到。他乃武將之子,卻被父親強行的送到了這間書院。心中本就憋屈,文章學問上隻覺得處處矮人一頭,如今連個瞎子都壓在他頭頂上了,這讓他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學生……學生譯不出來。”他吞吞吐吐的講出這一句話來,頓覺有十幾道嘲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側過頭,看到華霜正唇角含笑的看著他,心中惱火更甚:“先生,就算學生譯不出來,這蕭念也未必就會!還有他身邊這個刁奴,沒得挑撥生事,忒煞可恨!”

    這下子,眾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蕭念和華霜的身上。雖說《離騷》為世人所熟知,一般的讀書人也都會背上幾句,可是要釋義離騷,還要譯的深,譯的美,那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了。因為屈原運用了大量誇張而浪漫的比喻手法,是一種極難駕馭的飛揚自在又華麗的美,稍不留神,譯者就會把這份美感破壞掉,所以才嫌少有人敢去直譯《離騷》,尤其是在臨場毫無準備的情況下。

    冉翁冷哼一聲:“你們別都看蕭念,武略譯不出,你們在坐的誰能譯?”

    眾學子左右看看,紛紛低下了頭。這其中不是沒有人能譯,隻不過眼下情況有點僵,他們大多是寒門子弟,而武略則是武將世家,拳腳上的功夫很厲害,如果得罪了他,那隻能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所有的一切都被冉翁收入眼中,但他不動聲色,隻是點名道:“華霜,你來譯!”

    眾學子一片嘩然。這個華霜不過是個小廝,怎麽先生竟然讓一個奴才去譯?難道就不怕汙了先人的文章嗎?

    再說,一個小廝,能認得幾個字就不錯了,居然讓他譯《離騷》?

    華霜看了看蕭念,但見其唇角微揚,並無不悅。她坦蕩蕩的站起了身,對著冉翁行了一禮,而後輕啟朱唇。清脆悅耳的朗誦聲響徹於學堂內外。

    “鋪開衣襟跪著慢慢細講,我已獲得正道心中敞亮。

    駕馭著玉虯啊乘著風車,飄忽離開塵世飛到天上。

    早晨從南方的蒼梧出發,傍晚就到達了昆侖山上。

    我本想在靈鎖稍事停留,夕陽西下暮色卻已蒼茫。

    我命令羲和停鞭慢行啊,莫叫太陽迫近垵嵫山旁。

    前麵的道路啊又遠又長,我要上上下下追求理想。

    讓我的馬兒在鹹池飲水,把馬韁拴在扶桑之樹上。

    折下若木枝來遮擋日光,我可以暫時從容地徜徉。

    叫前麵的望舒作為前驅,讓後麵的飛廉緊緊跟上。

    鸞鳥鳳凰為我在前開路,雷師卻說還未安排停當。

    我命令鳳凰展翅飛騰啊。要日以繼夜地不停飛翔。

    旋風集結起來互相靠攏,它率領著雲霓向我迎上。

    雲霓越集越多忽離忽合,五光十色上下漂浮蕩漾。

    我叫天門守衛把門打開,他卻依靠天門呆呆望我。

    日色漸暗時辰已經不早,我紐結著幽蘭久久徜徉。

    這個世道混濁善惡不分,喜歡嫉妒別人抹煞所長。”

    清麗婉轉的吟誦即止,窗外樹枝上,一隻畫眉鳥越上越下,清婉啼鳴……

    學堂之內一片安靜。眾學子久久不能言語。一個區區小廝都有如此學識文采,那身為主子的蕭念該是如何了得?而他們這些日夜苦讀。時時以才子自居的學子又該如何自處?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嗎?

    一時間,眾人心中想法不一。但共通的卻是對這一對主仆的欽佩與好奇。

    直到冉翁帶頭拍掌三下:啪——啪——啪——

    “譯的好!雖然文辭韻律稍有不足,但勝在工整有序,淺顯明了。以你這個年紀來說,已經是萬分難得了!”

    華霜盈盈一笑,拱手行禮:“謝冉翁指教。”說完。重又坐下。

    武略此時仍舊僵直的站在那裏,臉紅的像是被火燒一樣。他竟然被一個小廝給比下去了?他堂堂撫遠大將軍之子竟然被一個稚齒小廝給比下去了!他握緊拳頭,隻恨不得把麵前的書桌砸爛方能一解心中鬱氣。

    冉翁:“武略,你坐下吧。記住,你於為人處世一道,真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老夫唯願你能上下而求索……”

    冉翁這話說的意味深長,隻可惜,武略並沒有領會其中的深意。隻是以為先生在嘲諷他而已。

    “是。學生謹遵先生教會。”

    冉翁一看他那僵硬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不過不要緊,時間還有的是。

    ……

    書院裏的日子過得很清靜。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到了五月。

    槐花的香氣飄滿了整個抱綠山莊,連空氣中都是一股香甜的味道。

    “嗯~~槐花真香。我好像吃槐花蜜哦!”馬車中的華霜嗅了嗅鼻子,一臉的陶醉模樣。活像一隻小饞貓。

    蘇晨敲了一下華霜的頭:“小東西就知道吃,難得公子休沐,你就不想出去轉轉?”

    華霜輕哼了一聲:“是你自己想出去轉了吧?我就知道,這些日子悶在書院裏,你一定憋壞了。”

    蕭念:“咱們先回去看蘭姨,然後帶上蘭姨一起去城裏轉轉。”

    華霜笑著拍手:“好啊好啊!咱們都不在,蘭姨一個人一定也很悶的。”

    馬車將將停穩,小胡子管家便迎了上來。

    笑著道:“恭迎公子,恭迎晨少,恭迎霜姑娘。”

    蘇晨跳下馬車一看,望眼欲穿的蘭姨早就等在門口了。

    “蘭姨?您怎麽在這兒等著?這日頭多大啊!”蘇晨說完,心裏忽然有點想娘了。他有多久沒回西南那邊了?

    華霜跳下馬車,像歸巢的小鳥一樣撲到蘭姨懷裏:“蘭姨!霜兒好想您!”

    “蘭姨也想你!”蘭姨將華霜攬在懷裏,抬頭,便見剛剛下了馬車的蕭念溫和含笑的走到她近前,規矩的行禮,而後道:“讓蘭姨掛心了。”

    “好了,都別在這站著了,去我那裏,我用新釀出來的槐花蜜做了糕點,就等你們回來了。”蘭姨說完,一手牽著華霜,一手牽著蕭念進了門。

    蕭念的背脊微微有些僵直,除了華霜以外,還從沒有人這樣牽過他的手呢。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蘭姨身上有一種溫暖而讓人眷戀的味道。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屬於母親的味道。

    ps:

    謝謝班太、see-an、心韻淺吟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