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近乎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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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忌著陳嬤嬤還在場, 楊蓁不得顯露, 她隻能對畫屏勉強笑道:“那太好了,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惦記你,這下也可放心了。”

    她望了一眼陳嬤嬤,囑咐道:“畫屏,這裏是王府, 規矩大得堪比皇宮, 你可一定要時刻謹言慎行, 聽陳嬤嬤的吩咐。”

    畫屏的笑容同樣勉強:“我自然知道,姐姐放心, 能來王府做事就是一步登天, 我可知足呢,一定處處小心。”

    楊蓁點點頭:“那就好, 我還有差事在身不好久待, 這便走了。”

    說完就匆匆踅身而去。

    畫屏本也疑心自己被脫籍接來沒有那麽簡單,見了她這反應更是憂慮, 可惜顧忌著身在他人地盤,也無可奈何, 隻能望著她的背影幽幽一歎。

    楊蓁沒有回正房,而是去到誠王書房所在院落的穿堂, 直接向那裏當值的小廝要求麵見王爺。

    一般下人主動要求麵見王爺都是為了匯報消息,而正房當值的丫鬟最不可能有什麽消息需要匯報, 她來提此要求無疑是件怪事, 但當值的小廝卻痛快應了下來, 還討好笑著多了一句嘴:“王爺早有吩咐,就等著蓁蓁姑娘呢。”

    楊蓁本還抱有一絲僥幸想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一聽這話便是心頭一沉——果然。

    王府後花園中設有一座挺大的蓮花池,時值深秋,池裏的枯荷已被清理幹淨,僅餘一池碧波。池邊的垂楊柳落了大半的葉子,一絲絲深褐色的枝條趁著薄陰的淡灰色天空,好似工筆畫上的白描。

    風景雖然蕭索,水池裏的錦鯉卻正是一年中最為肥美的時候,誠王穿了一身月白緞子的道袍,閑閑在在地坐在一張竹凳上挑竿垂釣。

    小廝領了楊蓁到跟前,低聲報了句:“蓁蓁姑娘來了。”就退了出去。

    誠王既不出聲,也不回頭,依舊悠然望著水中浮漂。

    一步步走近他,楊蓁複雜波動的心緒一點點沉寂下來。

    對這個人,她曾經視作仇敵,甚至起意要殺了他,昨晚說起他,徐顯煬卻叫她一旦觸怒了他便去跪地求饒,他在他們兩人眼裏至少有一點相同——都是個可怕的敵手。

    來的這一路上楊蓁卻在琢磨:難道在與他拚命和跪地求饒之間,就沒有別的選擇?

    麵前這個血統高貴、心思縝密的男子,也不過是個血肉之軀,不是個無可理喻的野獸。

    有時候,把對手單純看做一個人,一個與自己一樣有著七情六欲、一個腦袋兩隻手的人,事情就顯得簡單了。

    管他是何樣身份,何樣性格,他做事也有他的立場與考量,對付他,也就會有拚命與求饒之外的手段可行。

    最簡單的辦法,說不定也最為行之有效。隻不過,需要多一點膽量,也多冒一點風險罷了。

    身為死過一次、經曆過最慘結局的人,楊蓁來到誠王跟前時便已決定——賭上一把。

    她暗中為自己鼓了鼓勁,在誠王側後跪了下來,懇切道:“王爺但有所命,直接吩咐便是,懇請您不要牽扯無辜之人。畫屏對個中原委一無所知,求王爺放過她。”

    誠王唇角微挑,抬起手一擺,屏退了守在一旁的兩名仆從,轉朝楊蓁道:“你來前難道沒有想過,倘若順水推舟,將這事當做是我的好意接受下來,其實對你更好?如這般來點破是我有意拿她要挾你,不是也正說明,你不夠坦蕩、做賊心虛麽?”

    楊蓁平靜反問:“王爺說我心虛,您又何嚐不是?您有事想要我來配合,既來對我善待以爭取我的信任,足見您也有一份誠意,那又何不爽爽快快以誠示人?我可以承諾王爺,但凡您要我做的不傷天害理,我都情願襄助。”

    誠王微眯起雙眼:“你情願?你又為何情願?就為了我給你的那點好處?”

    楊蓁不自覺就露出了荒誕的苦笑:“為何王爺會以為,要別人忠心辦事就必須威逼利誘?難道您來坦言有件正事想要我添一份力,我應承下來,就恁難以索解?”

    誠王依舊眯眼望著她。難道不難以索解?要人忠心辦事,還既不威逼也不利誘,那又當如何確信對方是真的忠心,而非另有所圖?

    萍水相逢,無親無故,她又是被他強行接進府來的,還能平白無故聽他提出一個要求,就真去盡力幫他?她又憑什麽要信他沒有惡意,沒在算計她、或是她家徐大人呢?

    可是,看上去她是真那麽想的,是真的秉承著“隻要你坦誠待我我就情願坦誠回報”的原則。

    看著挺精明、挺有心眼的一個丫頭,犯起傻的時候,卻又能傻到這個地步……

    誠王無聲一歎:“你起來吧。”

    待楊蓁站起,他雙手搭於膝上,微抬著頭望她道:“我問你,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個惡人?”

    楊蓁微怔,正啟唇未答,誠王先自笑道:“我知道此言問出來,也聽不到你實言回答。我對你做過的事,哪一樁不像是惡人所為?”

    聽上去,這兩句話似乎比之從前他對她說得任何一句都要誠懇真摯。似乎……她賭的這一把是有了點贏麵。

    楊蓁搖頭道:“我未曾視王爺為惡人。王爺換我入教坊司為的是搭救耿家xiǎo jiě,其行徑有其惡也有其善,不能一概而論。至於眼下,我不過是個卑微丫頭,與您的地位判若雲泥,您但有差遣,大可直接對我強勢壓服,可您卻還要費心向我示好,足見您並非恃強淩弱之人。”

    可惜這個不是惡人的人,卻在前一世將徐顯煬逼上了絕路。今生倘若無法逆天轉命,此時她麵前的這個男人就將是她的仇人。

    倘若能叫這人看明白孰忠孰奸,哪怕爭取到一點點他的信任,避免將來他幹出無可收拾的錯事,什麽奸黨,什麽命數,就都可以不管不顧了。

    天曉得她對達成這一目的有多企盼。

    楊蓁心潮澎湃,鼻子都不覺間發了酸:“不瞞王爺說,我若是一早將您視作了惡人,今日根本不可能來與您說這些話,更不可能應承您但有吩咐,都願襄助。我確確實實,沒有將您視作惡人。”

    誠王望了她一會兒,將目光轉向了池水,好一陣緘口不言,麵上也不露喜怒。

    楊蓁暗中鼓起勇氣問道:“敢問在王爺眼中,徐大人又是不是惡人?”

    “不是。”誠王雖語調平淡,卻回答得十分爽快及時,令楊蓁都暗暗吃驚。

    這一回不再是她的推斷,而是真真切切得到證實,他對徐顯煬並無厭憎。可是前一世為何又會是那樣的結局?究竟那時還發生過什麽,令他對徐顯煬徹底失望?

    楊蓁又問:“那廠公呢?”

    誠王麵露哂笑,回眸道:“你對何智恒所知多少,便可斷言他的善惡?”

    這話一說,楊蓁便更加確信他是言由心發,不是信口敷衍。若是隻為博她信任,他大可以全都順著她說,不來顯露自己的疑心。

    此時此刻,誠王終於與她近乎於交心了。這個她一直想要爭取的人,終於給了她一次機會。連楊蓁都覺得這好事兒來得有些突然,簡直不可置信。

    她強壓著心頭悸動:“王爺視廠公為惡人,卻不將徐大人視作惡人,可見在王爺眼中,徐大人也是受廠公迷惑蒙蔽,才助紂為虐。正如王爺所言,我對廠公所知甚少,也不敢妄言其品性如何。隻是依我看,徐大人並非愚鈍之人,他與廠公多年來朝夕相處,對其品性了解甚深,他所信任之人,想必也不會是惡人。”

    誠王淺笑道:“你會如此想,隻因你沒有被多年朝夕相處的人騙過罷了。有時越是至親之人,才越不可靠。因為他清楚如何才能博你信任,如何才能騙得過你。”

    所以說,那個被他處死的貼身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前世的徐顯煬是不是也因為什麽事,被他視作了另一個曾經朝夕相處卻又騙了他的惡人?

    楊蓁道:“容我鬥膽,敢問王爺,在您看來,當今聖上亦如徐大人一般,是為廠公所蒙蔽麽?”

    誠王淡然道:“為人君者,孤家寡人,天下間想要蒙蔽他的人何止千萬,任皇兄再如何英明睿智,也是防不勝防,一時受人蒙蔽,又有何稀奇?”

    楊蓁萬分謹慎地斟酌著措辭與語氣:“王爺是否想過,您與今上所信者截然相反,難道錯的一定是今上,不會是王爺您?隻有今上會受人蒙蔽,王爺您就一定不會麽?”

    誠王就像聽了句極荒誕極幼稚的話,失笑道:“你想說,是涇陽黨人來蒙蔽了我?何智恒蒙蔽皇兄是為了竊權攬政,我又不攝政,涇陽黨來蒙蔽我做什麽?又不是我去皇兄麵前為他們說說好話,他們便可翻身的。”

    楊蓁心頭重重一震,仿若眼前打起了一道亮閃,猛然間想通了一件事——

    是啊,涇陽黨人為何要蒙蔽他?蒙蔽一個藩王對他們有何好處?

    如果能叫誠王厭惡何智恒,相信涇陽黨,那麽,涇陽黨人個個都會盼著當今聖上早死、誠王早早登基,也就是說除了誠王之外,還有很多人都會有謀害皇上的動機。前世皇帝英年早逝,會不會是被奸黨謀害致死?

    這猜測詐一想似乎荒誕不經,可細細推敲,卻又似乎十分可能。

    依照徐顯煬對誠王的看法,誠王與今上確實兄友弟恭,不可能有謀逆之心,楊蓁一半是相信他的眼光,一半也是真心覺得誠王不像個野心勃勃、會謀害兄長的惡人。

    可誠王自己無心奪位,不代表別人不想要他奪位。那些人眼見今上鐵了心扶植何智恒要將他們趕盡殺絕,於是起心拉攏到誠王信任他們,謀害了今上,扶誠王上位,這都是合情合理的。

    以前世的經曆來看,說不定就是被他們成功了,才最終招致廠公一係的滅頂之災。

    可是,很難想象,國朝延續二百餘年,都未曾出過一起弑君謀逆的案子。那些涇陽黨人向來將忠君愛民掛在嘴上,就好像他們做些什麽都是由此出發。那樣的人,竟然會為了一己私欲,做出謀害君上這般大逆不道的勾當?

    他們說到底不過都是一群書生,真的會瘋狂到那種地步麽?

    會不會……這一次針對耿德昌與耿芝茵的案子,就與此事有關?那個害得耿德昌身首異處、害得耿芝茵被連連追殺的“把柄”,會不會就是對方弑君謀逆的罪證?!

    楊蓁畢竟城府不深,一時想到了如此重大的關竅,惶恐不安與不可置信的複雜心緒幾乎都呈現在了臉上。

    見到她一個十五六歲、形容尚且未脫稚嫩的小女孩露出如此嚴峻的神情,誠王頗覺興味,含笑問道:“你又想到什麽國之大事上去了?”

    “我……”楊蓁支吾了一下,自是不敢將這無邊的猜測直說給他聽,“王爺恕罪,我是一時岔了神,想到一件不相幹的事上去了。”

    誠王並不深究,臉上的笑意卻平白淡了幾分:“你去吧。那個新來的小姑娘,我不會限她自由。你隨時想見她便去見她,倘若你實在不想要她留在王府,我再著人將她送回教坊司也無何不可。不過,想必她自己會失望得很。”

    楊蓁體會得出,是自己方才這話沒有直說,令他剛為她有所敞開的心門重又關了,可是那話確實無法直說啊,以她的身份,直說了方才那些話已然足夠大膽,若去直說她懷疑涇陽黨人有心刺王殺駕,說不定誠王會以為她瘋了。

    她有些發急:“王爺究竟想要差我去做什麽,可否明言?”

    “沒什麽可急的,日後再說吧。”誠王淡淡道,目光已重又轉向了池水。

    楊蓁無奈,隻好告退。

    誠王靜坐片刻,試著提起了釣竿,才見到前端的魚鉤空空如也,不知何時魚餌已被吃了,魚卻逃得不知所蹤。

    他忍不住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