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雲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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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又一道風信、雷信穿過黃昏的層雲, 落到歸鶴井中。方小邪就半坐在旁邊, 把手掌心裏的丹藥扔給井裏那大白鵝, 大小眼的骨玉隻能在旁邊眼巴巴看著, 小貂則懶洋洋地癱在方小邪腿邊上, 一副自己才是崖山老大的樣子。
路過的弟子都對這一幕見怪不怪了。
大家夥兒都還已經習慣了這大白鵝靠仙丹續命, 但大約真是凡鵝吧, 根骨實在不行,磕了這許多年的藥,也沒見忽然成精, 搞得丹堂的許多長老,包括專門鼓搗歪門邪道的左流在內,都懷疑是煉製的丹藥不行, 險些喪失了繼續鑽研的信心。
方小邪想到這裏, 莫名就笑了一聲,隻是笑過了, 又有些低沉下來。
他坐在歸鶴井旁, 就看著水裏蕩漾的倒影。
峰頂上的崖山巨劍正好被大白鵝腳蹼劃出的水波揉碎, 但平靜時, 便拚湊出一道挺拔的女修身影來。
方小邪看得一怔, 連忙從地上爬起了身來, 動作太快,半點預兆都沒有,險些惹得原本癱坐在他腿邊的小貂都一骨碌掉進水裏去!
“見愁師伯!”
“想什麽事情呢?看著心事重重的。”
見愁方才回來, 在那半山腰的山道上就瞧見方小邪坐這邊出神, 也沒隱藏自己氣息,誰想到都走到他身後了,他竟然也還沒察覺,便打量著他,問了一句。
修士們的壽數都很漫長,修煉到一定地步後,大多數修士都可駐顏有術,所以容貌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按理說,方小邪再見見愁,也不會覺得陌生。
畢竟也不過就是數年沒見罷了,對修士來說真算不上什麽,可方小邪心裏就是有些莫名的緊張。
在她目光注視下,他身為崖山一門掌門的沉穩和威嚴都好像一下不見了,變得局促起來。
仿佛又回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還想贏她的時候。
方小邪站得筆直,已經比她還高了一些,但身體卻緊緊繃著,凝視著見愁,道:“正在想師伯什麽時候回來呢,今年小會已經結束了,昆吾來的那些人也都走了。不過謝掌門臨走告辭時留了一句話,讓我轉達給師伯,說師伯數年前托他查的‘私事’有結果了。”
私事?
見愁細細的眉梢微微一挑,隻覺有些奇怪。她托謝不臣查的那一件,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私事吧?
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方小邪身上。
方小邪立刻覺得渾身跟長毛了一樣,很不自在,連那透著幾分邪氣的五官,在她麵前都顯得異常乖順。
見愁還能不知道他嗎?
這小子與左流一般,雖不是同種風格,但早些年都算是刺兒頭一個,如今當了掌門,也是崖山最桀驁不馴的掌門。
她問道:“怎麽回事?”
根本都不需要什麽逼問什麽嚴刑拷打,她一問,方小邪便老實交代了:“師伯又不是不知道,那姓謝的道貌岸然,我實在不想同此人說話。他問起師伯你來,我便叫他有什麽公事告訴我就行了。結果姓謝的說,是私事,讓我轉告一聲。”
話說到這裏,他便有些不滿。
“到底是什麽事,我們崖山不能查,一定要他們昆吾,要姓謝的來查?”
“這件事,還真隻有昆吾能查。”
當初傅朝生離開此界,雖將能查古往今來之宙目還給了她,但在這近四百年的時光裏,無論她如何查看,總有一些細節猶如籠罩在雲霧中一般,十分模糊,好像故意被誰遮擋去了。
所以,隻好勞動勞動謝不臣了。
見愁並未回答方小邪的問題,更沒有向他解釋到底是什麽事,隻道:“你修行的時日雖然不短,性情衝動易怒且還好戰,雖是一顆赤子之心,但對謝不臣這樣的人還是該多加防備。他如今執掌昆吾,又是一等一心機深沉、計謀莫測之輩,即便以我對他的了解,不至於同他師尊一般,可卻比他師尊更為可怕。”
類似的話,她已經說過不止一次,方小邪也已經記得。往日聽著都覺得是師伯關心他,但今日聽著不知怎麽,就是不很對味兒。
他其實是不馴且霸道的性情。
此刻神情間便露出幾分不服氣,皺了眉:“世人瞧不出他的可怕,師伯卻能瞧出,我們崖山何必忌憚他?左不過他也就隻能靠著書立說,沽名釣譽,才能與師伯分庭抗禮罷了。”
說的是謝不臣近年來所寫下的許多典籍。
見愁並不做與謝不臣一般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在這近四百年的時間裏,謝不臣做了很多,而她至少在外界看來,是什麽事都沒有做。
但有時候,不做偏比做了還要厲害。
誰讓她是十九洲空前絕後的最強呢?
不管是“我道”的興起,還是崖山這些年來鼎盛的聲望,都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一切都隻是因為她在罷了。
她與舊日任何一任長老一般,庇佑著崖山。
天下修士總稱讚謝不臣的智謀,見愁師伯的修為,但在方小邪看來,比起謝不臣人盡皆知的智,見愁師伯的智,才是“大智”。
他不喜歡謝不臣。
也不喜歡聽到見愁師伯在他麵前以任何形式稱讚謝不臣。
隻是見愁並不覺自己言過其實,但也並不反駁方小邪。心境越高,修為越至化境,便越見平和,清心寡欲,越透出一種能納百川的包容來。
她望著這出色的晚輩,隻摸了摸他腦袋。
方小邪都要炸了。
見愁卻笑:“天地人三印傳給了你,練得怎麽樣?”
“那還不簡單?已經練了七八成了。”一說起修行的事情來,方小邪神情才好了些,“許久沒同師伯拔劍了,師伯要試試我練得怎麽樣了嗎?”
“你練功我還是放心的。”
畢竟是當年百折不撓、屢敗屢戰的小子,在這一點上,見愁半點不擔心他偷懶。
“交代你的事情,都還記得吧?”
“記得。”方小邪鄭重地點了點頭,又有些猶豫,然後問她,“師伯是就要走了嗎?”
“去昆吾一趟就走。”
她並沒有向崖山的親近同門隱瞞過自己的計劃,早在當年鄭邀飛升的時候,便已經在為今日做準備了,包括將天地人三印傳給方小邪。中間的時間裏,與諸位師弟比劍論道,也已是聚過了。
修士不重別離,有緣自會再見。
且她離開此界,與旁人離開此界並不相同。
看出方小邪眼底有些不舍,她也隻笑道:“當年師尊將崖山交給了我,如今我也將崖山交給你。可別出了岔子,免得到時飛升上墟,沒臉來見我。”
方小邪撇嘴,心想自己哪兒能呢?
但就這一句貧,這時候也說不出口。
眼見著見愁要走,他才忽然開口,難掩深藏的幾分擔心:“師伯等等,上一次,你為什麽說‘魔劍亦必魔心’?別人都說你有心魔,是真的嗎?”
心魔?
見愁腳步一頓,竟忍不住失笑。
漫山遍野,都是傍晚的霞光。
她站在靈照頂上,抬首望著還鞘頂上高插的那一柄崖山巨劍,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指一摸自己眉心那一線隱匿的紅痕,然後慢慢道:“魔心,並不是心魔……”
魔心,並不是心魔?
方小邪聽得依舊茫然,隻覺當日那一番話自己沒聽懂,如今這一句話,自己也沒聽懂。
見愁沒解釋,朝他一擺手,身形便已隱沒。
這時正值十九洲夕陽沉落,中域莽蒼的群山披上一層金紅的餘暉,九頭江奔流的江水裏如同浸著一片碎金,偶有釣叟坐於平靜的江灣邊,間或有一兩艘小船隨江而下。
所有與十九洲相關的回憶,都從腳下掠過。
山川河嶽,往來代謝。
近四百年過去,昆吾十一峰雄踞於江灣之內,當日為曲正風屠戮的慘象已消失無影蹤,恢複了山明水秀模樣,隻是江山如舊,卻已換了新主。
浩然的雲海之上,諸天大殿巋然聳峙。
剛結束的左三千小會上,昆吾的弟子取得了很不錯的戰績,如今回到門中,便站在大殿下方,聽眾位長老對他們這一次小會中的種種缺陷進行點撥。
趙卓、吳端、王卻等如今都成了長老。
謝不臣則高坐在上首,聽著眾人說話,卻少見地有幾分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實在久違了的氣息,落在了外麵雲海之上。
於是這一刻,他抬起了手來,示意眾人暫時停下,自己則從座中起身,竟也不說一句話,便下了台階,向外麵走去。
眾人皆是一怔,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在謝不臣走出大殿後,轉頭向他所去的方向望去,便是心中巨震!
那翻湧雲海之上所立的一道身影,真是陌生又熟悉。往昔她曾在這裏,登上過無數修士羨慕的一人台,也曾站在這裏,一人一劍麵對昆吾所有修士,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逼殺了昆吾首座!
崖山見愁……
時隔近四百年,竟然再一次踏上了昆吾。
隻是這一回,又為什麽來呢?
所有長老們默不作聲。
殿內那些年輕的弟子們卻都十分好奇。他們雖聽聞過昆吾那一場浩劫,但往日從未見過見愁,自然也不知今日來的便是傳說中那一位。這時候,都在心裏嘀咕:這女修究竟何許來頭,居然能讓聖君放下手中的事?要知道,就是那潼關驛大司馬沈腰甚至是北域陰宗的聖女來了,他都不多看上一眼的。
一群人或多或少地悄悄向殿外看。
似乎想看出點什麽貓膩。
謝不臣照舊喜歡一身青,像是林間葉,山中竹,筆上墨。隻是如今到底是昆吾首座了,那袖袍衣袂邊上,便都用細細的銀線壓了。身上雖無多餘的矯飾,卻在淡漠出塵之外,襯出他幾分凜冽的清貴。
眉眼裏藏著山水,唇齒間能吐珠璣。
他行至雲海邊緣,隻在見愁身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道:“百年未得一見,見愁道友之修為,越發令人望塵莫及。今日造訪昆吾,想來是方掌門將話帶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