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見愁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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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邪天。

    長長的深淵, 像是一道嵌在大地身上的傷痕, 一側照在光明裏, 一側沒入黑暗中。

    傅朝生知道, 它便因這光暗兩端得名。

    喚作, 影淵。

    有光才有影, 有明才有暗, 無影不能襯出光來,無暗不能襯出明來。

    一如這世間善惡。

    深淵廣闊,站在懸崖邊, 罡風猛烈得像是要將人千刀萬剮,他暗藍如夜色的長袍壓著他的身軀,卻巋然不動。

    孔藍站在其後方, 但完全不敢走近, 隻隔得遠遠地,稟報自己在昊天星域的遭遇和蒼涯星域那邊的傳聞。

    第一是江南岸的屠殺。

    當時她也在那城牆下, 隻是運氣好, 在殺戮發生之前離開, 才撿回了一條命, 等回到那城牆下一看, 已經是死了一片。那時候, 才覺出幾分後怕來。

    第二是璿璣星的反殺。

    立斜陽本封鎖了昊天星域,但十八名狩仙者卻在應虺的帶領下追去了蒼涯星域璿璣星,還全部死在了那裏。她雖然沒有親眼所見, 可那畢竟是立斜陽的狩仙者啊!十九人無一幸免, 損失慘重!這種消息,早跟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上墟,引起了駭人的轟動。

    可以說,十死令出的時候,“見愁”二字不過同以往那些被追殺的倒黴鬼一樣,也就是被大家茶餘飯後談上一談,可憐可憐罷了。但在昨日那接連的兩場殺戮之後,這名號之上,無疑已經籠罩上了一層血色的陰影,神秘的麵紗。

    什麽樣的修士能剛飛升就殺金仙如砍菜?

    什麽樣的修士竟能引起聖仙發出十死令?

    又是什麽樣的修士,擁有這樣殘酷冷厲的手段?

    無論怎麽看,也不像是大羅天尋常的修士,反倒是像極了非邪天的人,可真正非邪天的人,又都對這所謂的“見愁”一無所知。

    “屬下回來的時候路過璿璣星,確發現立斜陽的人正在外麵查探,從內搬出了十九具屍首,全是一擊斃命,包括那金仙巔峰的應虺。”孔藍小心翼翼地抬首向前方望了一眼,又道,“如今已有消息傳出,說立斜陽、孔方宗等勢力,因為宗內有人死於見愁之仇,誓不罷休,開始四處搜尋她蹤跡,一定要她血債血償。”

    “應虺……”

    人是站在影淵被光亮照著的這一側,但身上卻像是覆蓋著濃重的陰影。深淵下的黑暗猶如實質一般湧動,時而變化出妖魔般的形狀,仿佛隨時都會從深淵的底部爬出來,將這一側的光明吞噬。

    傅朝生念了這名字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麽。

    他竟然對孔藍道:“我記得此人原從非邪天中出,本體為虺蛇,還有一尊身外化身藏在此界。你立刻召人,把他抓來。”

    孔藍眼皮一跳,禁不住悄悄抬眸望向那背影。

    這一位的姿態,與她當日領命去昂宿星時,一模一樣,好似在過去的這兩天裏,動都沒有動過一下。

    她實在不明白,這是想幹什麽。

    應虺當年在非邪天也算小有名氣,後來投了立斜陽去,也沒人說什麽。畢竟非邪天不比大羅天的嚴謹,這裏什麽人都有,除了隨時有殺身之險外,來去都很自由。

    而且應虺很聰明。

    虺蛇在妖族中也算天賦不低的一類,所以此族大多修煉化身之術。應虺離開非邪天時便將自己的化身留在了非邪天,如此就算在外麵遭遇了什麽不測,也還有個化身在,算是多了一重保命的手段。

    但現在,這一位要抓應虺的化身?

    孔藍腦海裏諸多的想法一閃而過,又覺得這一位來曆神秘的大妖與那個見愁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可她實在無法窺知或者不敢去窺知這種聯係意味著什麽。

    總之她就是個辦事的小嘍囉。

    孔藍半分不敢怠慢,連忙領命應了下來,又想這一位素來寡言少語,也不愛搭理人,便又躬身告退。

    影淵兩側,光暗的分野明晰至極。

    在孔藍走後,那深淵之中的黑暗,似乎便有了幾分玄奧莫測的變化。

    它們如同活物一般扭動起來。

    像是一壑的沙,又是無數粘稠濃重的黑煙。

    竟有那麽一團從不知其深的底部冒了上來,凝成了一道頗有些邪氣的身影,身上那暗藍的長袍,與傅朝生所著,極為相似,隻是其上的花紋顯得稀薄一些,顏色也淺淡一些。

    若此刻有任何一名曾參與過元始界第二次陰陽界戰的修士在此,隻怕一眼就能辨認出來:這深淵黑暗裏化出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那荒古遺族、神祇少棘!

    “方才出了十死令的消息,說那個見愁已經被人殺了。怎麽你瞧著,卻對你這‘故友’半點也不關心?”

    祂跟傅朝生,竟似乎很熟稔了。

    說話的時候,身形輕輕晃動著,幽暗的瞳孔中劃過了幾分興味,但卻始終沒有跨過光暗那條分界線。

    不是不能,而是厭惡。

    神祇一族誕生自荒古的黑暗之中,而光明卻是盤古為此方宇宙帶來,素與祂們不是一路。

    就像是神祇一族大多沒有眼睛一樣。

    因為在荒古的黑暗裏,這些都不需要。

    少棘化作人形的時候,徒有一雙眼,卻沒多少神采,但祂卻能清楚地“看”到此刻的傅朝生。

    雖為神祇,卻站在深淵亮的那一側。

    昔日艾青的古舊長袍,換了壓抑沉凝的暗藍,可麵容卻與在元始界時一般蒼白,甚至還更蒼白一些。瞳孔裏流溢的,不僅是屬於神祇印記的圖徽,更有一層濛濛的微光,看似在凝視深淵,可少棘清楚,他正在看很遠很遠之外的某些東西。

    聽到少棘的言語後,傅朝生微微眨了眨眼,眸底那微光散去,隻道:“她沒有事。”

    沒有事麽?

    少棘眉梢微微一挑,瞳孔中卻閃過了幾分若有所思,顯得有些詭秘。

    祂並沒有反駁什麽,隻是道:“荒域即將開啟,該是籌謀的時候了。大家都在下麵等你。”

    說完這一句,祂身形便消散了。

    一如傅朝生曾在元始界中見的一般,化作一團濃重的黑沙似的陰影,匯入那影淵之中,很快不見。

    周遭幽寂,唯有風聲淒厲。

    影淵裏彌漫著終年不散的大霧,成千上萬年來,誰也無法窺知,下麵到底隱藏著什麽。

    從荒古,到遠古,到上古,再到今古,那長夜中消失的存在,終將歸來……

    *

    非邪天,正邪殿。

    負責發布聯絡十死令之事的,乃是執事金無極,境界在金仙下品,分屬妖族,本體為一隻錦雞。

    成日裏穿得十分鮮豔,還戴頂插滿了羽毛的帽子。

    他這般修為,放在非邪天當然不夠看。

    但若說勝任自己眼下執事的位置,卻已經足夠。

    畢竟非邪天經營這十死令諸多事宜,早形成了一整套完備的陣法,執事者隻需學會操控便可。

    看上去,今天隻是最尋常的一天。

    但在天明時,大殿一側的陣法竟然亮了起來,十死令那黑色羊皮紙的虛影在陣法中顯現出來。

    原本靠在廊下打盹兒的金無極,一個激靈就跳了起來!

    眾所周知,十死令一般會附上目標修士的神魂印記,以方便狩仙者們用各種方法追索其蹤跡。

    而上一張十死令,一開始卻沒有這印記。

    直到前一日昂宿星那邊傳出了那女修見愁的消息,散出了這枚印記,非邪天這邊才將其添到了十死令上。

    舉凡修士,神魂印記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修士神魂俱散時,便如同高山之崩也,必有塵埃四濺。而非邪天所製作的十死令,便能察覺到這崩散的“塵埃”,憑此來斷修士的死生。

    一旦斷定修士已死,十死令便會自動燃燒。

    不管那完成了十死令的修士遠在這上墟哪個角落,都能在其燃起的時候,與非邪天取得聯係,獲取自己應得的殺賞。

    今天也是一樣。

    金無極接手此事也算有近千年的時間了,算得上輕車熟路。那十死令才被完成,他便咳嗽了一聲,直接通過陣法,詢問對方想要什麽。

    可對方的回答,卻讓他驚疑不定。

    想要親自請教聖仙,得其點化?

    金無極一時有些拿不準主意,隻將十死令上殺賞那一欄看了又看:所謂聖仙一諾,便是許個聖仙力所能及範圍內的心願,而對方將竭盡所能地完成。

    按理說,這完成十死令之人的要求並不過分。

    可非邪天也有非邪天的慣例。

    這麽多年來,幾乎不可能有人能從他們這裏得知幕後發布十死令之人的身份,因為非邪天絕不透露。

    就算是金無極,也隻能通過這大陣與對方取得聯係,而無法得知對方到底是誰。

    可這一次的殺賞,實在有些特殊……

    “怎麽,不可嗎?”

    也許是太久沒有得到回應,陣法那一頭的修士又問了一句。那聲音經過了跨星域陣法的傳送,變得有些朦朧模糊,隻隱約覺得是個女修。

    金無極遲疑了一下,回道:“稍待片刻。”

    他不敢擅做主張,隻怕得罪了那背後的聖仙,所以決定先聯絡聖仙那邊。

    於是將麵前巨大的陣盤撥了一轉。

    陣法上的光芒頓時圓融強烈起來。

    眨眼間,裏麵便傳出了一道微微透著幾分陰沉的聲音:“成了嗎?”

    “回稟聖仙,事情已成,見愁已死。”

    金無極雖不知陣法那一頭同他說話的人是誰,但從這聲音裏已察覺到一種沉沉的壓迫,頭頂上便有冷汗滲出來,說話便沒有了先前麵對那完成十死令之修士的倨傲,透出幾分戰戰兢兢。

    “隻是對方提出的願望……”

    “什麽願望?”

    陣法那頭的聖仙問道。

    金無極躬身回道:“對方說修行道上有些困惑難解,想要親自請教聖仙,請聖仙點化。”

    親自請教?

    遙遠的大羅天中,聖仙們的洞府或明顯或隱蔽,錯落在各處,不語上人的仙府,與昔日的青峰庵隱界,相差無幾。

    隻是沒有了那許多的靈獸。

    高佇的佛像周遭也沒有了懸掛的三千人頭,被湖前的金光映照,顯得慈眉善目。

    不語上人便盤坐在那巨佛的肩上。

    麵前是三尺展開的圓形陣法,通向非邪天的正邪殿。

    在聽得陣法中傳出的這句話時,他眉頭幾乎立刻就皺了起來,心底裏第一時間透出的,竟然是奇異的忌憚。

    昂宿星與璿璣星上發生的殺戮,在這上墟已經算不得什麽秘密了。他當然也知道。

    這崖山見愁的實力,實在詭譎。

    就算是比起當年的綠葉老祖來,也是毫不遜色。

    隻不過一夜過去,忽然就有人能殺了她?

    但非邪天的手段,他亦是清楚的。

    無論怎麽想,也沒有道理會出錯。

    所以這忌憚隻冒出來一刹,又被理智抹去了,不語上人沉凝地閉上了雙眼,思慮片刻後,道:“本座應允,但不必麵見了。放那人修士入陣,與本座相談便是。”

    他到底還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能接十死令的人,修為應該都沒有達到聖仙以上,即便以意識相談,也不可能得知他的身份,更不用說中間還擱著非邪天的大陣了。

    那頭的金無極聞言,當然不敢有任何反駁,隻翻轉陣法,對陣法那頭完成了十死令的修士道一聲“聖仙允了”,讓對方準備好,便再轉陣法,同時將對方與聖仙兩人的意識,匯聚在了同一陣法之內。

    這一刹,天地間有嗡鳴響起。

    兩道意識如兩道金色的電光,瞬間熾亮!

    高高盤踞於巨佛肩上的不語上人,一句“你有何疑惑”才剛想出口,便忽然察覺到了不對。

    陣法中另一道意識竟在這頃刻間化作了刀槍!

    鋒銳地突進!

    “轟隆!”

    恢弘的正邪殿前,龐大的陣法完全承受不住這一股恐怖的力量,在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之後,轟然爆炸!

    亂顫的光華甚至波及了大殿!

    上頭覆蓋著的一大片黑色的玉瓦如被暴風卷過一般,掀了個幹幹淨淨!

    正站在陣前的金無極哪裏反應得過來?那彩色羽毛製成的帽子頓時被打了個粉碎,整個人更是直接被摔到了大殿的牆上,化作本體的同時,猛吐了一口鮮血!

    陣法內一道意識,已然在這驚變中咬住了另一道意識!

    不語上人隻覺自己的意識猶如一片深沉的黑暗,可偏有一道淩厲的刀光劈了進來!

    眼前的世界,驟然一暗。

    亮著的,唯有那穿破了陣法、穿破了虛空,強悍刺入的目光!

    他看到了一雙眼,一雙淡漠冰冷的眼。

    那般的輪廓,與他從神祇處得到的見愁畫像,一般無二!

    “砰!”

    那兩道目光竟化為了實質一般,從他麵前這陣法,從他意識的深處撞了過來!

    不語上人在隻覺得頭腦一炸,便已七竅流血!

    整個人都無法在這巨佛肩上坐穩,如同被人狠狠一掌拍中一般,從高處跌落!

    而高處那一座非邪天的陣法,也仿佛無法從承受這一道目光的恐怖力量一般,轟然崩碎。

    仿佛從來不曾存在。

    *

    同一時間,荒蕪的星宿上,見愁瞳孔內那恐怖的暗光,悄然褪去。麵前那一張十死令,也燃燒殆盡,從半空中飄落下來,掉在地麵上,與塵埃融為一體,再也分辨不清。

    “竟然是他……”

    這答案,實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昔日霧中仙那句話,不由回蕩在耳旁:“隻是小友真至上墟,若得遇他,便請放過他吧。魔因心生,本是無辜,隨他去吧……”

    見愁垂眸許久,終究無言。

    她轉身望向那一方深坑,還有坑底躺著的自己,隻抬步走了過去,用周遭散落的土石將其埋葬。

    這荒涼冷寂的星辰上,便起了一座孤墳。

    墳前一塊石碑,碑上刻了四字:見愁之墓。

    在最後那一橫平平拉到末尾的時候,見愁的手指顫了顫,才慢慢移開。

    像是有些累了,她隨意坐在了地上。

    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方小匣子。

    匣子打開,裏麵躺的是三支斷掉的紫香。

    見愁看了許久,才眨了眨眼,緩慢而平靜地靠在了自己的墓碑之上,抬首向高處凝望。

    天空便是宇宙。

    在這一望冷寂的荒原上,除了她與自己的墳塚,再無其他存在。沒有了塵埃和水氣的遮擋,無垠的星河,清晰而璀璨,傾倒進她眸底,以其瑰麗與壯闊,映照出了她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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