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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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要回去嗎?”

    自開始上斜坡就沒怎麽說話的扶道山人,眼見著見愁滿臉的悵惘,忍不住開口問道。

    還沒等見愁回答,他又補道:“你都下葬過了,說不定你們村裏人都知道你死了,現在你回去,肯定嚇死一堆人。死而複生,在凡人看來可都是可怕的事情,你當心被人抓起來,回頭綁到柱子上用火燒嘍!”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見愁回頭看一眼扶道山人,道:“山人是怕我被燒死嗎?”

    “瞎說!你們女人,就愛自作多情!”扶道山人冷哼一聲,“山人不過是怕自己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功德就這樣沒掉罷了,你要是被燒死,我不是白救你了嗎?”

    “那還是怕我被燒死了?”

    見愁禁不住笑起來。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再次噎了個半死。

    “本山人懶得跟你們這群凡夫俗子計較!就你還說不忘恩負義呢?欺負本山人來這裏沒幾百年是不是?”

    “幾百年?”見愁驚詫。

    扶道山人趕蚊子一樣擺擺手,像是要趕開見愁:“大人的事,小丫頭片子少管。”

    “幾百年”這一詞,說得有些意思。

    見愁心裏雖好奇,卻也沒真的追問下去。

    扶道山人這人吧,嘴巴碎,人又髒,還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猥瑣氣,可偏偏好像心地還不錯。

    見愁並不討厭他。

    重新邁步出發,見愁朝著外麵那一條道上走去。

    扶道山人又碎碎地絮叨起來:“唉,真是勸也勸不住,回去能有什麽好下場啊。萬一還有別人在怎麽辦?萬一你家的房子都沒了怎麽辦?萬一你夫君還在怎麽辦?再萬一,你瞧見他跟另一個女人摟摟抱抱怎麽辦?”

    “……”

    腳步驟然停下,見愁沉默片刻,接著抬眼看扶道山人。

    “若如此,我便殺了他。”

    殺了?

    真是幹脆利落的一句話!

    扶道山人真沒想到,這話竟然能從見愁的嘴裏說出來。

    這不過就是柔柔弱弱一女子,哪裏能跟大男人相比?

    可……

    為什麽聽上去這麽爽快呢?

    這時候,見愁已經重新朝著外麵走。

    盯著見愁清瘦的背影,扶道山人的眼睛,不由有些發亮,方才就已經在他腦海裏晃蕩的那個念頭,又開始隱隱冒了出來。

    其實,扶道山人是個很講求緣法的人。

    遇到見愁,何嚐不是一種緣法?

    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早已經沒了見愁人影。

    “人呢?”

    他一愣,接著朝四麵一望,隻看見見愁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跑了老遠。

    “你走那麽快幹什麽啊?才活過來就蹦躂,你也不怕再死過去?真是氣煞山人,氣煞山人了!哎,你等等我啊!”

    一路高喊著,可扶道山人的腳步卻沒見快,一步跨出,下一刻就直接到了見愁的身邊。

    “真是,不懂體恤老人家!”

    對於這一位山人的手段,見愁已經有所見識,可這驟然瞧見他竟一步到了自己身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扶道山人得意地一揚眉:“見識了吧?這叫縮地成寸!”

    約莫是個術法的名字?

    這就是謝不臣要求的仙嗎?

    見愁壓下心頭的驚訝,或者說驚豔,終是道一聲:“好像很厲害。”

    “那是!”扶道山人立刻翹起了尾巴。

    見愁笑笑,沒說話,繼續往前走去。

    前麵就已經能清晰地看見小村莊的輪廓了。

    他們站在山上,俯視著山坳。

    傍晚的夜色,漸趨迷離,緩緩籠罩下來。

    小村莊裏,有一星又一星的燈火亮起來,照在家家戶戶的窗戶上。瞧得仔細了,還能看見窗上閃過的人影。風裏隱約飄來幾絲煙火氣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動,使勁嗅了嗅:“哎喲,有哪家在烤乳豬!還有野雞!好香,好香好香!”

    近鄉情更怯。

    可就在站在這高處,看見村莊的一刹那,卻有一種情緒在見愁的胸膛裏激蕩。

    那個受過劍傷的位置,仿佛又隱隱作痛起來。

    見愁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那裏,到底變成什麽樣了?

    一路順著山道而下。

    看似近,可等見愁到村口的時候,已經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掛。

    扶道山人照舊輕鬆地跟在見愁身邊,四下裏張望,仿佛在找什麽好吃的。

    她的家,在村東頭,幾乎要穿過整個村落,才能到達。

    或是狹窄,或是寬敞的村道邊上,堆放著村民們煮飯做菜需要的柴禾;村子最中央,有一棵大大老樹,夏日裏,正是它枝葉繁密的時候,抬起頭來,能瞧見上麵垂下的一根根許願的紅綢;越往村東頭,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裏的,隻有零星的燈火。

    見愁一步步走過去,腳步雖輕,卻也驚動了某些人家養的狗。

    “汪汪……”

    一聲犬吠在夜裏響起。

    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聲音,仿佛有人起來,開口問:“誰呀?”

    見愁腳步停下,側頭望去。

    “吱呀”一聲,旁邊那一戶人家的柴門開了,一個圓臉的農婦從門裏探出頭來,一眼就看見了走在路上的見愁,有些驚訝:“是謝家娘子呀,你怎麽回來了?前兒謝秀才不是帶你去城裏享福去了嗎?”

    去城裏享福?

    前天?

    見愁一怔,轉眼就明白了過來。

    看來,村裏人還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死過了一次,想是謝不臣對人說,他帶著她進城了。

    莫名地一笑,見愁和善地對那農婦道:“勞張家大姐記掛了,有些東西沒拿,所以回來找找。”

    “原來這樣啊。”

    張家大姐倒沒怎麽懷疑,知道這一對兒小夫妻是伉儷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謝不臣以後是要做官老爺的。

    她笑得淳樸又熱情,道:“你們去了城裏,也多回來轉轉,若有什麽好吃的,可千萬別忘記咱們啊。”

    “哎。”

    見愁應了一聲,卻發現張家大姐的目光從始至終落在自己的身上,像是根本看不見旁邊的扶道山人一樣。

    她奇怪。

    扶道山人卻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說話。

    張家大姐渾然沒發現半點異常,夜裏也看不清見愁衣服上的血跡,隻催她道:“拿東西就趕緊去吧,這大晚上的我還當是誰呢。記得多回來看看啊!”

    “好。”

    見愁依舊這麽答。

    張家大姐這才重新將身子縮了回去,返身關上門。

    狗也沒叫了,夜裏再次陷入安靜。

    見愁站了好久,才繼續向前走。

    前麵就是她家了,一間小院,一片漆黑,半點燈火也瞧不見。

    扶道山人的竹竿在地上點著,卻半點聲音都沒發出:“看來大家都以為你沒死啊。這就是你家吧?”

    見愁點點頭,停下了腳步。

    她麵前,是一農家小院,用木柵欄圍起來,當中朝南開了一道門,也都是用樹木拚起來的,頂上撒著茅草遮雨。

    此刻,那兩扇門上,竟然還有一把黃銅小鎖。

    門鎖著。

    無邊的回憶,再次從見愁腦海之中劃過。

    她走上前去,站到門前,輕輕地踮起腳尖,伸手朝著門框裏麵一摸。

    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見愁將之取出,攤開放在手裏,果然是一把鑰匙。

    謝不臣即便是撒了謊離開,鑰匙也還像以前一樣放著……

    見愁眨了眨眼,直覺心底一股悲涼湧上,險些抑製不住,就要哭出來。

    在看到門鎖著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謝不臣不在。

    在翻出鑰匙的時候,她卻能肯定,當年的那些情義都絕非作偽。

    “今生我負你。若三界六道有輪回,來世,你盡可向我索命。”

    見愁倒想找他索命。

    一麵這樣想著,她一麵將淚意壓回眼眶,用鑰匙開了鎖,將門一推。

    “吱呀……”

    細細的,悠長的一聲響。

    門開了。

    幹幹淨淨的院落,幾乎看不到什麽雜草,靠西的牆邊圍著籬笆,裏麵原本的一群大白鵝,不知為何,隻剩下了最後一隻,正縮在角落睡著。正麵則有三間屋子,門沒鎖,看得出隻是虛掩著,門軸旁還立著那一日謝不臣撐回來的青色油紙傘。

    見愁走了進去。

    扶道山人探頭探腦,跟在她身後,瞧見這環堵蕭然模樣,忍不住嘖嘖歎氣。

    “你家也真是夠破敗的,這還有什麽回來的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說,不如你順便直接拜我為師算了,山人帶你走遍天涯海角,說不定你以後還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麽樣?隻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話還沒說完,扶道山人的腳步就停下了。

    在經過養鵝的籬笆時,他一眼就看見了角落裏那一隻大白鵝,肥肥的,正縮在那邊睡覺。

    他兩眼陡然亮起來。

    多好的鵝啊!

    羽毛油亮,膘肥體壯,若能扒了毛下鍋,不多不少,正好一鍋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籬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過去。

    同時,他沒忘對見愁來一句:“那什麽,隻要你讓這大白鵝跟山人我走,什麽拜師的束脩都給你免了!”

    見愁一直往前走,來到了門口,沒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沒在意,此時此刻,眼底隻有那隻大白鵝。

    他走到了它旁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著大白鵝的頭,像是在摸著一個好孩子。

    “好肥的鵝啊……”

    這時候,見愁已經走到了房門前,倒沒注意背後扶道山人在做什麽。

    又推開門,入目所見乃是一片的漆黑。

    她循著記憶中的路,從窗台上摸到了火折子,輕輕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來,照亮了屋內熟悉的簡單擺設。

    三隻凳子,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一盞沒點的油燈,放著疊好的衣服,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見愁隻覺得兩腳都跟灌了鉛一樣,有些走不動。

    她來到桌前,將火折子靠在油燈邊,點著了,便把火折子滅了。

    一星弱火升騰起來,見愁的臉在暈黃的燈光裏,有幾分明滅不定的陰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著這空寂的屋子,對麵牆上已經空蕩蕩一片。

    那一把劍不見了。

    見愁的心裏也空蕩蕩地。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謝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針腳都異常細密。針線簍子裏,斜斜靠著一把剪子,是平日用來剪碎布的。

    見愁伸手就想拿過來。

    然而,在她握緊了剪子,將它拿開之後,針線簍子下麵,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撥浪鼓,旁邊盤著一根紅繩,係著一個小小的銀鎖,上頭刻了個“謝”字。

    那一瞬間,見愁的手一下顫抖了起來。

    撥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後,她從貨郎的手裏買來的;銀鎖是謝不臣小時候用的,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便將這一把小小的銀鎖傳給孩子。所以她那天找了一根紅繩,給穿了起來。

    如今再見到這一切……

    纏著紅布的剪子,從見愁的手中滑回了針線簍中。

    一時之間,她隻覺心痛如絞。

    緩緩收回手來,見愁下意識地撫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頭,看向黑漆漆的門外,大聲一喊:“山人!山人!”

    院子裏,扶道山人已經兩手摟住了大白鵝的脖子。

    大白鵝驚覺有敵人來襲,死命地叫喚起來,更把一對肉肉的翅膀使勁兒撲騰,頓時隻見鵝毛亂飛,泥水四濺,攪得扶道山人滿身都是狼藉。

    這死蠢的大白鵝,竟然敢這樣撲騰!

    扶道山人心裏發了狠,眼饞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對著一隻大白鵝行什麽不軌之事,冷不丁聽見裏麵見愁在喊,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就縮回手,兩手高舉,朝著屋內見愁道:“我沒偷鵝!”

    見愁已經起身,腳步踉踉蹌蹌,背後一盞油燈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實有身孕。可否……請您為我診個脈?”(www.101novel.com)